《賭》

〈4〉勝負--2000花流日賀文

——待續——

 

水城連合。

純日式的大宅院座落在幽靜的郊區,裡面一棟棟雅致的屋宇、秀逸的庭園、潺潺的流水聲、紅得像要滴血的絕美楓林,怎麼看也不像一個黑道組織的總部,反倒像是極有錢卻也極有品味的人住的宅邸。

然而做為主屋、招待客人用的寬敞和室此時卻傳出一陣跟這地方恬淡的氣氛全然不配的吼叫。

「嘖,臭狐狸!」櫻木不耐煩地嚷嚷:「你既然承認本天才揪出的這條尾巴是你的狐狸尾巴了,就別在那邊故弄玄虛啦!喝什麼茶,你乖乖跟我到警署一趟!」忽然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向前傾身、雙手撐在桌上,盯著流川、得逞的笑爬上他陽剛味的俊臉:「剛剛說得太長,差點忘記那個賭了……這下你的命可是本天才的啦!」

看這傢伙的呆樣,他是忘了那天在頂樓他們之間可怕緊張的氣氛了吧?神經還真是有夠大條。流川一邊想著一邊放下茶杯,模樣是好整以遐的從容。「本來看你竟能看破我佈的局,以為你應該有兩下子的,結果沒想到……還是個頭腦簡單的白痴嘛。」

「你…你什麼意思!?」

斜著眼瞟他。「你也多考慮一下現實吧。我們的輸贏在於誰能夠『撂倒對方』;即使這次的事情你竟能如親眼所見般說中了九成,又能把我怎麼樣?逮捕我嗎?你有逮捕令、有證據嗎?剛才你說的那些在法律上只能算是你個人的推測罷了,並不能證明我有罪喲。更何況……」像是故意要惹櫻木生氣似的從鼻中輕哼一聲、兩手一攤:「你可別忘了現在在誰的地盤上。要讓湘北署從明天以後少了某個白痴,那可是易如反掌。」

笑容消失,櫻木繃著身子怒視流川:「你……嘖!可惡!老奸巨滑的狐狸!」去!他還以為今天贏定了。的確想把狐狸從狐狸窩裡綁出來是沒那麼容易、應該考慮準備更多的!失策了!

不理會氣憤填膺的櫻木和他灼燙的視線,流川忽然站起身來,移步到開著的紙門前,凝視屋外豔麗的秋景。半晌,低聲一嘆。

「其實……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

庭院裡,澄澈的天空下,微冷的陽光穿透楓樹舒展的枝、深紅的葉,在地上投下縱橫交錯的影。微風拂過,暗色陰影跟著枝葉一起輕輕晃動。

「你……」本來很不滿地想問『你現在說這個幹嘛』的櫻木,驀地又像察覺到什麼似的閉上嘴巴。

「……這是這個世界的真理。像你這樣的人一定從沒想過吧。」流川回過頭,漂亮的臉微側,傾成一個略帶無奈的角度。「第一次見到你、跟你打架時我就知道了…這個白痴是個單純而正直的人。你會當警察我可一點都不意外。目前的你一定十分痛恨我們這些黑道勢力、一心想親手揪出令人髮指的罪行並且消滅這黑暗的一切吧。」

「那、那是當然的!」隱隱感到流川說出來的將是顛覆自己一貫想法、甚至信仰的事,櫻木口氣粗魯地打斷他。

流川將深邃漆黑的雙眸定定對著櫻木。「但是就像人內心的黑暗面一樣,黑社會是社會的黑暗面。那是不可能缺少不可能避免的──存在。這就是現實!你必須認清這一點,即使身為警察的你的一部分任務便是對抗這黑暗、保護善良無辜的人民…你還是必須認清楚!」

「我……你……」櫻木被流川認真的神情懾得說不出話來、腦袋糊成一片。這死狐狸在說什麼狐狸話啊?他的意思是像他們那樣可惡的傢伙是會永遠存在了?他這麼努力卻仍是沒辦法動搖他們、要任他們為所欲為下去了?

「白與黑並存是不會改變的事實。這個世界是不能缺少其中一樣的。欲望、犯罪、金錢、權勢……這些醜惡腐敗的東西必須找到宣洩的出口,那即是『黑』。如果不是骯髒的黑色,白色也就顯不出乾淨了。」

「那為什麼……」混亂的思緒在轉了好幾圈之後終於找到一個支點:「你要和我打那個賭?甚至在我忘記這件事後,還特地用水城連合的徽章挑釁我、又跑來警署提醒我?」如果照他所說,黑色的存在是必要的話……

流川沉默了一下。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連他都很難解釋自己的行為。

「……是牽繫。」

「啊?什麼?」

「而且我很想要我的賭注。」

「咦?這……」

算了,他就知道這資質駑鈍的白痴聽不懂如此間接的表白。「那我換個說法:縱然白與黑永遠必須並存,很可惜的,它們仍舊永遠必須敵對、必須相殺!這是宿命……而你和我,也是一樣。只要身分不相容的一天,你我之間分出勝負的必要性就會繼續存在下去一天……」

櫻木雙眼直直瞅著手裡精緻溫潤的茶杯,用力得像是要把杯壁看到穿透。他在聽流川講話,講的是他一輩子不曾想過、當然也不曾相信的『道理』。

櫻木的腦袋很單純、想法很直線,之所以能夠憑一己之力,將流川這個道上一流人物深謀遠慮、聰明機巧的精心佈局推測出來,靠的,並非是像流川那樣曲折靈敏的心思,確切的說,應該是追查線索時那一股狠勁、蠻勁,以及對於犯罪氣息如同野獸一般無與倫比的直覺和嗅覺!當初識人眼光高於常人的安西署長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獨排眾議讓外表比流氓還像流氓的櫻木留在湘北署的。

在他的成長經驗中,黑道等同於卑鄙邪惡、等同於無法無天、等同於犯罪,是不證自明、不言可喻、不容置疑必須消滅的東西!這是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到的,信念。然而現在,一直以來清楚明白的事理,卻像是從哪裡、微微模糊了起來……

半晌,櫻木抬起頭來,咬著牙、一字一字道:「你……一定不知道一件事吧。我爸爸、媽媽都是警察。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爸爸一直沒告訴我原因。後來,在我念中學二年級的時候……爸爸被捲進黑道火拼的事件中,不幸身亡。我……」把好像快滲出來的鹹鹹液體用力眨回去,「我到了湘北署以後,每天晚上在資料室裡查檔案,然後發現我媽媽也是……她是在一次幾個槍擊要犯跟警方的激烈槍戰中,被……」

手不由自主撫上左胸,那裡好像微微被揪住似的疼著。為這個白痴…?「…你是想告訴我,你有多麼痛恨我們是嗎?」流川依然一臉平靜地,問道。

「不。本天才不會因為自己的關係就去找一個對象來怨恨!」果決地否定這個答案,但接著眼裡卻露出一絲迷惘。「但是……我……」

櫻木停了很久,他的目光在流川臉上移動著,像在思索些什麼。

最後,用極為認真的表情問了一個出乎流川意料的問題。「你為什麼…要開花店呢?」意思是像你這樣手下有數萬兄弟、住超高級住宅區的黑道老大,難道還需要賣花糊口?

「……」流川一樣停了很久。閉上眼,輕聲地。「因為只有花永遠純潔無瑕……即使被我這雙染滿血腥的手碰過之後。」

「……我…喜歡花。」

午後的秋陽在他俊美絕倫的輪廓投下光影,櫻木有那麼一瞬間,看見了他眼裡一閃即逝的……那是,悲傷、無奈和…孤寂嗎?

櫻木決意忽略被那抹眼色所牽引起的莫名心緒,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來:「我回警署了。狐狸窩可不是天才應該待的地方!」

流川也沒阻止,靜靜目送櫻木踏著大步的背影走到走廊上時,才出聲道:「今天就算讓你一次了。你可別忘了我們的賭局還是要繼續進行下去!」

看見紅髮的刑事就如預期般、在聽見自己這句話時立刻頓住腳步,一秒後又更用力踩著木頭地板離開,流川不覺微微的笑了。帶著溫柔與憂愁、連他自己都沒看過沒想過沒笑過的,寂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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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禮拜以來湘北署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活力。一有事件便熱鬧無比的刑事課辦公室裡,櫻木軍團在這片忙亂當中硬是挖出個空隙,一齊湊到櫻木桌邊調侃他:「喲∼花道,怎麼覺得你近來老是在署裡偷閒哪?」「上星期的衝勁到哪兒去啦?」「你不是立誓要打敗那隻玉狐嗎?嘿嘿∼該不會是你上回去找他,被他整了吧?」

『咚!砰!碰!』櫻木臉冒青筋,一人給了一個頭槌了事。可憐的高宮、野間、大楠,應聲而倒、頭飄白煙……

一旁的水戶洋平仍像平常一樣了解地笑笑。「有查到什麼嗎?」他知道櫻木仍在監視水城連合的動靜。

「嗯。大約在兩個星期前神戶西宮會似乎曾經派某位高層人士跟水城連合接觸,也許是在試探他們是否真有敵對之意吧?然後,這幾天西宮會和水城連合都在調動人馬、大舉佈署,我想他們之間的對峙衝突,應該會在幾天之內明朗化。我擔心……」

「你擔心?」洋平奇怪地重覆了一次櫻木忽然頓住的地方。

「咦?啊…呃……不,沒什麼!」櫻木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掩飾。可惡!他天才的腦袋什麼時候不受自己控制了,竟會在這時想起那張狐狸臉!就算、就算他那天露出那種好像很難過的表情又怎樣!誰知道奸詐狡猾邪惡無比的狐狸是不是在演戲!他們那些黑道……通通互相砍死算了!自己在擔心…擔心個屁呀!

洋平也沒追問下去。「花道,那你打算怎麼樣呢?若是要趁這次機會,一舉拿下他們的話,就必須聯絡神戶那邊的警力合作。」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但是……且不管時間上來不來得及、以及神戶警方願不願意合作的問題,我覺得我們要是真插手他們的爭鬥……會很危險。」

「這個本天才當然知道!」櫻木搔搔頭,「西宮會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大幫派,水城連合吞了關東,也還差它一點。這兩個黑道組織要幹起來,警方想從中得利的確不容易。嘖!都怪那死流川楓啦!沒事想當什麼日本第一……自大的狐狸!」

「對了,說到流川……自從他到警署表明身分那天之後,」洋平用眼神指指出去辦案的晴子空空的座位,在櫻木耳邊悄聲道:「晴子好像就很難過啊。」

「咦?晴子……?」晴子!?啊∼∼∼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竟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沒發現一向開朗的她為此而傷心!心思全被縱火案、黑道、還有該死的賭局給分過去了!這一切、這一切……全是流川那傢伙害的!為什麼自己竟會為了狐狸而忘記可愛的晴子∼∼∼「哇啊……」

望著抱頭慘叫的櫻木,洋平只當他是懊惱沒好好把握機會去安慰晴子,卻完全沒想到他真正的心情──其實櫻木自己頂多也只是隱約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川已經佔據了整顆心、成為超越其他事物的重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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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四十九分。

湘北警察署大樓,偌大的刑事課辦公室內,燈火通明,卻只有櫻木一個人。上衣下擺任它隨便掉在長褲外、赤色短髮雜草般蓬亂地翹著,嘴咬鉛筆,雙手抱胸,在桌椅間來回踱步。

「嘖,到底應該怎麼做?」櫻木叼著筆、仍含糊不清地唸唸有詞。

上午跟洋平談過話之後就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原本在寫的一份報告書塗抹到一半就再也接不下去了,然後下午又被同組的前輩三井硬拖著出去查一件竊盜案,因為不專心、也不知查了些什麼;等到傍晚其他人都下了班,就獨自留在這裡研究水城連合和西宮會的資料,思索利用這次幫派勢力重整的機會對付他們的方法。可是!到現在已經五個多鐘頭了,還是一團亂!什麼具體的結果都沒有!

「討厭,混蛋。」喃喃咒罵道,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咒罵什麼人。

其實,要說完全沒有一點頭緒嘛,卻也不是;只是,沒有道理的,無論把思慮帶到什麼地方,流川那表情冷硬卻又讓人覺得寂寞、脆弱與哀傷的臉,總會像金魚大便一樣地出現【花道你你你…你用這什麼形容啊!?】,如影隨形,然後……自己就被那個討厭的影像牽著鼻子走了,接下來的東西於是完全走樣。

為什麼會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於公,他是黑道、自己是警察;於私,他是用性命跟自己打了一場賭的人。

不論從哪一邊來看,他都是必須打倒的人啊。他是敵人!

櫻木踱至自己桌旁,雙手撐在桌面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上,怔怔地出了神。

對了……有件事他一直很不解,卻始終逃避去想……就是流川跑來警署那天,在頂樓時,他為什麼要吻他?那種傢伙…憑他的條件和身分,只怕天下的女人都恨不得黏上去不放吧!就連晴子都喜歡他。

一定從不缺女人的他,幹什麼沒事吻一個男人啊?神經病!有毛病!

「難道是男人的嘴唇滋味比較好嗎?」沒吻過男人【除了流川】也沒吻過女人的櫻木毫無根據地胡亂猜測。

「還是……這隻奸險的狐狸(精)想從本天才口中吸取精氣!?」天哪∼∼∼這更誇張了!

櫻木不自覺地用手指輕撫雙唇。指尖很溫暖,彷彿還感受得到血液流過的熱度,跟那天他的唇是如此不同。吻……輕、短、快,連一秒鐘都不到,但腦海、身體,居然鮮明地記住了那觸感;流川的唇,是冷冷的柔柔的軟軟的乾乾的,不帶甜蜜也不帶苦澀,儘管那應該是一個挑釁意味的吻,卻讓人覺得……舒服……

而不是討厭!

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什麼時候他的身影聲音表情已經留在自己心中了?難道是從七歲那年第一次見面起、就在心版刻下第一劃刀痕了嗎?難道就在再次見面後的一個月內、原已逐漸淡去的烙印又成長為永遠抹滅不去的完整影像了嗎…?

櫻木認命似的咧開嘴笑了。「哼,那臭狐狸,小時候還比現在可愛得多了……」

抬起頭望向窗外,秋天的夜空正漆黑著。

『鈴鈴鈴鈴∼』驀地,略嫌刺耳的手機鈴聲從櫻木桌上那堆如山高的資料角落奮力地傳了出來,打斷、也攪散了櫻木獨自一人的懷想。等等,這個鈴聲!平常響起的鈴聲應該是天才自己編曲輸入的『天才之歌』才對;這種正常的鈴聲……難道是!?

櫻木衝上前去快速地把手機挖出來,一看螢幕──果然顯示『H.A.』!那是他一個混黑社會基層、收集情報功夫一流的線民的名字!

忙按下通話鍵:「喂,彥一嗎?……嗄?什麼?你說他出現在神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