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日本以後的第一千二百四十個黃昏,流川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是他爸爸打來的。經過這麼多年,他終於有機會返回家鄉了。本來流川以為這輩子他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他的的父母一直禁止他回國,就連生日,復活節,暑假,聖誕節也不讓他回去。
於是,流川早就放棄了。他放棄了回國,也放棄了那個人。
或許,到美國來的決定是對的,經過了這麼多年,所有的思念、回憶、感情都沖淡了。現在流川一個人在美國,可以專心的讀書,專心的打球,這段時間,正好可以讓他冷靜一下。
沒錯,以前他年紀還少,很多事都沒考慮到後果就做了,其實他根本不清楚當時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結果,苦了的還是自己。
現在回想一下,當時自己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
是愛嗎?男女之間那樣的愛?
不是的,流川想要的只是和櫻木在一起,而不是要跟他像情侶一樣卿卿我我。
是友情嗎?哥兒們之間的手足之情?
這個流川不能肯定,嚴格來說,櫻木是他唯一的一個“朋友”,所以他沒辦法去比較。其他人對自己的朋友都是這樣奇怪的嗎?
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流川對櫻木的印象一天比一天模糊了。到底櫻木當時的反應是怎樣的?流川忘記了。只記得那一個黃昏,他根本沒有看清楚櫻木的反應就急忙的逃走了。他害怕,因為一時的衝動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害怕因為這樣而失去櫻木。
於是當晚,他答應了家人的要求去美國留學和治療。
流川的家人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流川是明白的。他們偷看過流川的日記,察覺他對櫻木的情感十分危險,怕流川會變成真正的同性戀者,於是想辦法改變他。他們知道櫻木是他學校裡的同學,所以迫流川去美國。他們藉口說流川有自閉傾向,想他到開放的美國認識多一點朋友,也要他接受心理輔導,說要矯正他的心智。
流川不敢面對櫻木,所以逃到美國去。
事實上他一直在逃避櫻木,由他退出籃球隊那天開始,整整逃了三年多。流川已經開始習慣去忘記他了。他把所有櫻木的回憶都藏起來,拋諸腦後。
現在,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回國去了。
流川的父親讓他回去的原因,除了因為他已經“回復正常”以外,還因為現在正執教於新落成的神奈川縣立大學的堂本五郎教練的要求。堂本教練希望組織一支世界第一的大學籃球隊,而流川就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員。
美國的籃球技術水平雖然比日本高很多,不過那裡的人太自我中心了,每一個人都在單打獨鬥。籃球是五個人的運動,而不是一對一的戰場。在美國,不論你是黑人、白人還是黃種人,總之每一個人都只會搞個人表演。球隊裡沒有默契,沒有戰術,甚至場上的五個人根本不知道大家的名字。美國的籃球,只是五組同時進行的一對一罷了。
流川還是嚮往那種團隊式的籃球,這種籃球比賽的參與者不只是五個人,而是整隊籃球隊,包括正選、後備、教練、經理人和他們的支持者。他們是上下一心,合為一體的。這種有信賴、有倚靠籃球,才是流川心目中的籃球。
可能流川自己也不知道,這其實是他對湘北籃球隊的思念。他對那段時光還是念念不忘。在那裡,有好的隊友,好的教練,好的經理人,還有最好的拍擋,最具挑戰性的對手,和...他最欣賞的球員。習慣了大伙兒像一家人似的熱鬧,一去到美國,一時間,流川無法接受那種孤軍作戰的打法。
只有日本人所打的籃球才適合他,所以他放棄了自己從國中以來就立志要進軍美國職業聯賽的目標,答應回到日本去。
不過雖然可以打自己渴望的籃球,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與家人團聚,但是流川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難怪堂本教練到機場迎接他的時候,也被他的沉默嚇倒了。
「阿楓,怎麼一直一聲不響的?還沒有適應時差嗎?」堂本教練對自己的球員都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他關心的不只是球隊的成敗,對他來說,球員的感受和心智的成長才是最重要的,因為他認為球員生命對一個球員來說只是短短的幾十年,可他們的心智和人格才是決定他們一生成敗的主要因素。他負責的,只是指導他們創造一個無悔的青春,僅此而已。就是因為這一點,流川才會像對安西教練那樣尊敬他。
「不是。」
流川離開了短短的三年間,一切都改變了很多。因為他父親調職的關係,他的家人由神奈川遷往大阪;安西教練退了休,在湘北奪取了全國冠軍的那一年舉家移民到加拿大居住;以前就讀的富丘中已經拆卸改建為一個公園;而從前每天晨跑都會經過的那條小路,已經變成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了。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所有事物都改了頭,換了面,只有當日和櫻木最後一次一對一的籃球場依然風雨不改。不知道,當日在這裡打球的兩個人改變了多少?
「嗨!!流川,好久沒見啦!!」一來到大學籃球隊專用的體育館,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陵南的仙道彰。「我還以為再也不能在籃球場上見到你呢。」他的招牌刺蝟頭和笑容依然健在,不過對事事都漫不經心的感覺卻減退了很多,反而,在他的身上多了一種穩重可靠的感覺,有點海南的牧紳一的味道、影子,相信這些都是上一屆大學聯賽時從他身上學到的。
「....」流川沒有回應。仙道在他的心目中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到底他的球技進步了多少?到底以前他們交手的時候他是否真的用盡全力呢?流川真的不敢肯定。仙道的實力深不見底,流川想,到底自己何時才能真正的超越他呢?
「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愛說話呢!算了!其他隊員在更衣室,我帶你去會一會他們吧!」
籃球隊其實還沒有正式成立,因為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不過堂本教練從學舍落成的那一天起就已經開始從各地招攬他心目中的球員,好讓他們早點碰頭,早些建立隊友之間的默契。現在,球隊基本上已經建立了一個初形,不過清田信長說,球隊目前的情況有點混亂,因為每一個人都不清楚教練要他們打什麼位置。
「雖然我真的想不到教練連流川你也可以找回來,不過球隊跟教練所期望的還差很遠啊!!」清田一邊綁鞋帶一邊說。
「為什麼?」流川覺得有點詫異,球隊裡面不是每一個都是最頂尖的嗎?
「還不是因為那個頑固的紅毛猴!!」
大學原本打算請安西教練出任監督的職位,不過他因為身體狀況的關係而推辭了。他向大學推薦了堂本教練,把心裡面還沒有實現的願望託付給他,並且告訴堂本教練,如果想稱霸全世界,首先要讓櫻木和流川兩個奇材走在一起。
安西教練的籃球生涯的最大遺憾,就是不能向世人證明這對搭擋是最強的。於是堂本教練的夢幻球隊便以這兩個人為中心,可是櫻木花道在高三那年稱霸全國之後,就沒有再打籃球了。堂本教練跟他談了很多次,仙道也想盡辦法來哄他,可他還是拒絕加入球隊。
他說:「我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流川心裡一沉。
櫻木一年前為什麼會突然引退?是家庭問題?健康問題?學業問題還是經濟問題?還是說,櫻木也像自己當年那樣,患病了?如果是,那令他生病的人又在那裡?
或許那一個黃昏真的是他們最後一次交手了。
那一個不堪回想的黃昏,流川輸得很慘,不過,他從來沒有因為敗給櫻木而不甘心。因為,櫻木實在太耀眼了。
總覺得這麼耀眼的明星從此就要消失了,真的有點失望,有點難過。
不知不覺,流川竟然又走到當日一對一的那個球場。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這個球場一直都沒有變過,一草一木都和從前一樣。或許,變了的是人。
在這裡打球的人都是一些陌生的臉孔,都是一些未經琢磨的寶石。看著他們生澀的球技,進攻的和防守的沒有週詳的計劃,想到什麼就馬上行動,結果硬生生的與對方撞個滿懷,碰了一鼻子的灰,流川想,自己以前也是如此滑稽的嗎?
「哈哈哈!!!看你們笨手笨腳的,真是神川奈之恥!!」
有一把嘹亮的聲音發出狂妄的笑聲,流川沿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過去,在圍觀的人中,有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高大身影。
流川認得出那一件黑色風衣,因為他的身上正穿著一件一模一樣的。
遺忘已久的他還是沒有變───
一樣的自大;一樣的白痴。
他為什麼不再打籃球?
「櫻木!!」流川在圍觀的人群之中穿插,悄悄走近櫻木身邊,一把抓住他。
他瘦了。
「...!?」看見自己每天都想、每天都掛念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櫻木被嚇倒了,他的雙眼只能死死的看著流川的臉孔,說不出一個字。
一切都沒有變。
「混蛋!!」櫻木往流川的肚子送了一拳。
「白痴!!」流川也不甘弱,立即還以顏色。
然後,櫻木笑了,「本天才不是白痴!!」
櫻木像一個好奇心極強的孩子,一路上不停的追問流川關於美國的事。
在他的心目中,美國是一個天堂。一個擁有自由的天堂。
他總覺得美國才是最適合自己的地方,那裡沒有煩擾他的事;也沒有他討厭的人。在那裡,他可以重新開始過,重新以櫻木花道的名義,活他想過的人生。他幻想美國的地方比日本的要遼闊數千倍;幻想那裡的空氣比日本的要清新許多;幻想美國人遠比日本人真摰。
因此,他不斷追問流川,想知道現實的天國與他所想的是否一致。
「狐狸,美國是不是一個好地方?」
櫻木從很久以前就想到美國看看。當年他聽到流川和澤北不約而同的說要到美國,他衝口而出的說『我也要去』其實是真心的。對於美國,櫻木從來都抱住嚴肅認真的態度,因為他的天堂是不容許被褻瀆、被沒沾染的。
對於遙遠而不可及的天堂,櫻木總是抱著盲目的憧憬。
「....」流川扶著欄杆,眺望山下的人、海、天。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的搖了搖頭。
「....流川...在那裡生活得不好嗎?」櫻木走到流川身邊,與他肩並肩的靠著欄杆,跟他向同一個方向望過去。櫻木想看看流川在看什麼。
流川沒有回答,眼光注視著遠處一雙在海岸上空互相追逐的海鳥。起初他只是看見一隻在海面上盤旋,牠圍著海面繞了幾圈,想要尋找什麼似的。當他繞到第六個圈的時候,另一隻海鳥由海岸的另一端飛過來,追著牠的同類又繞了幾圈。
「..流川..」櫻木望著流川,覺得他改變了。
望著海鳥的他好像比以前詳和了許多,沒有那種硬繃繃的感覺;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感。現在感覺比較容易親近。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
驟眼看,好像一切都沒有變。
但是改變了的還是不一樣了。
「一般啦,都是這樣過。」
從另一端飛過來的海鳥終於追到他的同伴,並且與牠一起飛到大海的另一邊了。看罷海鳥,流川終於開口說話。
他的答案聽起來好像只是隨便的回答,可是這是事實。在美國,沒有什麼是值得他去回憶、去留戀的。
「那...你..」櫻木支支吾吾的,在猶豫。
事實上,最先改變的,是他自己。
「你的病...好了沒有?」
櫻木注視著手裡正把玩著的一束小小的、淡黃色的野菊花,吸引來一隻漂亮的蝴蝶,把兩片夾雜著紫色花紋的黑色翅膀摺疊起來,靜止在櫻木拿著花的手上。
「你為什麼不再打籃球!?」看夠了,流川不再多花時間在日本的景色。他認真的質問櫻木。
櫻木被流川的語氣嚇住了,手裡的野菊花掉了下來,蝴蝶也驚慌的飛走了。櫻木連忙彎下身子把菊花拾起來,趕忙把淡黃色的片片小花瓣上的塵土吹去。
「回答我!!」流川受不了櫻木那種逃避的政策,既然他決定不再打籃球,為什麼不敢說背後的原因?
櫻木說:「我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隻飛得最快的獵鷹如果只剩下一隻翅膀,終有一天會變成其他動物的獵物,所以牠情願了結自己的生命,因為一隻不能『獵』的鷹已經不再是獵鷹了。
櫻木和流川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直至櫻木的手機響起。櫻木講電話的語氣有點不耐煩,只講了幾句就掛掉了。
「狐狸,本天才要走了,下一次請我吃拉麵!!」
語畢,櫻木便匆匆忙忙的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流川只覺得櫻木和他之間的距離,好像已經無法回到三年之前那樣靠近。他們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石牆。
不,應該說是櫻木的周圍有四道無堅不摧的牆。
當櫻木的身影不見了,流川才緩緩的回到大學的宿舍去。
籃球隊的人都聚集在籃球場,討論著可能的隊形變化。原本一支以櫻木為中心的球隊,如今卻沒有了靈魂人物,堂本教練不得不重新部署。球隊上下的人都試過去和櫻木週旋,可是都沒有一個成功,他們放棄了。
他們要改變方向。
「放棄櫻木可以嗎?」仙道問堂本教練。
「沒有他你就沒自信支配球賽嗎,彰?」
「沒錯!!那隻膽小的紅毛猴,不要也罷!!反正有我清田信長在,一定可以戰無不勝!!」
話雖如此,可是清田其實也是因為想和櫻木一起打球,才不顧一切的由海南大學轉過來新成立的神奈川大學。
事實上,球隊上下有半數的人都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入讀這所大學的。
「那白痴會回到籃球場的!!他一定會!!!」
流川告訴自己,櫻木一定會再打籃球的!!無論用什麼方法,他都會試!!他和櫻木之間有約定──當他回國的時候,他們會再比一次一對一!!這一次,他會用盡全力,和櫻木分出高下!!他知道,櫻木不會忘記這個約定,也知道櫻木不會食言。只要他這一次狠狠的打敗櫻木,就會撩起他好勝的心,櫻木一定會為追趕他而繼續打籃球!!
流川憑著記憶,走到櫻木家的門口。
三年前那一個下大雨的黃昏,櫻木在球場找到流川。
他就是被櫻木抓到這裡避雨。
可是,現在這裡已經擴充成一棟大戶人家的洋房,門牌寫著『日向』。
什麼都不一樣了。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櫻木究竟改變了多少?流川一點概念也沒有。對於櫻木,一切都好像很陌生,是時間令他改變,還是環境令他改變?流川腦海裡所有關於櫻木的記憶、印象,全都破滅了。究竟要怎樣做,才能找回當日的櫻木?要怎樣做才能彌補櫻木失去了的、遺忘了的?
流川想找回他心裡的櫻木,那個逝去了的櫻木。
流川知道,他一定是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在跟他玩捉迷藏;他一定是躲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暗暗笑著,捉弄大家。流川認定,這只是櫻木的惡作劇,只是他的頑皮在作怪,當他玩夠了,玩累了,他一定會回來,回到大家的身邊。
流川沒有櫻木的聯絡電話。現在還沒有開學,也不知道他平常會到什麼地方去。流川只是每天都在等待、等待。
每天清晨,他都會走到他們最後一次一對一的球場,坐在場邊等。
他知道,在櫻木的心裡,籃球依然重要;他對籃球的喜愛,從未間斷。否則,他又怎麼會走到這球場來看別人打球?
櫻木花道,由此至終,都是喜歡籃球的。
流川知道,他一定會再來到這球場的,所以,他就一直坐在那兒等,由清晨至黃昏,流川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下雨的時候等、烈日當空的時候等、刮大風時也等,總之太陽一昇起,直至街角的燈亮了起來,流川就坐在球場的一角,守候櫻木的到來。
就這樣,一直地等,直到一個清涼的早晨,晴朗的天空裡沒有一絲浮雲。
不同以往,這一天,流川特別的清醒,在球場對面的一個小童籃球場那邊,傳來一把天真的笑聲,流川向著笑聲的來源望去,看見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剛剛投進了第一球擦板射球的他,正為此與指導他的哥哥在歡天喜地的歡呼。
「櫻木花道!!」
櫻木花道就站在那兒教他的弟弟打籃球。
流川想也不想就跑過去了,他的推斷完全正確。
櫻木停下了動作,看著被清晨的陽光包圍著的流川看了一會。
流川好像一個天使。
在他的面前,櫻木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因為他心裡的一切想法,總是像赤裸般似的,全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實在騙不過流川。
「沒錯,我對籃球,還是...放不下。」櫻木讓弟弟在球場上獨個兒練習,自己則與流川在場邊坐下來,一邊說話,一邊看著他。
「既然放不下,那為什麼要說不再打籃球?」流川問。
「其實,就算當上了一個 NBA 的職業球員也好,始終有一天,還不是要放開籃球?我只是提早一點放手而已。」
櫻木的手上還是戴著流川當時留給他的黑色護腕。從那時開始,他每一次拿起籃球,左手就一定會帶著這個護腕。就算說他是自欺欺人也好,他說帶上這個,流川的力量就會傳達給他,因此,在球場上,他永遠也不會是一個人。
不過,時間一久了,他就知道,護腕,代替不了流川。
他走了,所以球場上,櫻木失去了另一半。當他想傳球時,他找不到他的拍擋;當他想一對一時,沒人做他的對手;當他想自己的球技更進一步時,他失去了追趕的目標。
櫻木失去了最重要的夥伴,於是,就變成了獨個兒孤伶伶的在籃球場上戰鬥。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縱使他實現了籃球部一直以來的目標,稱霸了全國,也沒有人與他一起分享這份喜悅。
他累了。
他一直以為打籃球令他快樂,但如今,他發現,令他快樂的,是他昔日的夥伴。
沒有他,打籃球又有什麼意思?
於是,櫻木決定不打籃球了。
以後都不再打籃球了。
如果他不是獨個兒的話,用打的也不能讓他放棄籃球。
他心底裡,一直都渴望與那個人肩並肩的在球場上戰鬥。
那個像天使般,把他帶離孤獨的流川。
「一對一,現在。」
流川把球遞到櫻木的面前,讓他正面面對他一直在逃避的事物。
「開什麼玩笑啊狐狸!!」
櫻木撥開了流川手上的籃球,勉強的笑著說。
「上一次跟你在這裡一對一,你說我不認真,不承認戰果。所以我在信裡說,當我能夠再一次擋住你的時候,我會回來打敗你。有仇不報非君子,今日,我一定要打敗你!!」
流川的意志十分堅定,好像一棵參天大樹,在風雨中屹立不倒一樣堅定不移。他下定決心要讓櫻木再次拿起籃球,他要把櫻木帶回籃球場,與他一起稱霸世界。
「起來!!我要進攻了!!」流川拉起櫻木往球場跑。
起初櫻木沒有認真的比賽,沒有擺出任何防守的架式,流川一見到有空位,就甩掉櫻木,衝到籃板去單手灌籃。
不似得櫻木的毫不在乎,流川對於籃球,每一刻都是認真的。他不會再跟從前一樣,因為輸掉了就輕言放棄。
在美國,每個人都打籃球,但他們都不是因為喜歡,只是為了表現自己,好讓被職業球會看中。大學裡,教練會把學生訓練成得分機器,他要的是勝利,而不是一個籃球員。流川體會到,在美國,能真正純粹因為喜歡籃球而打籃球的機會少之又少。
所以每當流川打籃球的時候,他都格外珍惜、格外認真。因為,他是真的、打從心底喜歡籃球。無論在美國還是日本;從前或是現在,他對籃球的喜愛、熱誠和執著,就好像他對櫻木的情感一樣,從未改變。
流川這個簡單、平凡,卻充滿著他的感情,有著他對籃球的熱愛的單手灌籃,雖比櫻木以前在高中時代表演過的普通得多了,但櫻木卻覺得這一球,是他見過的所有灌籃中最令他感動的一個。整個球場好像因為這一個灌籃而注滿了生氣,籃球好像因此有了靈魂,一切都不是死的、灰的。平凡的外表之下其實充滿熱情───一種遠比太陽還要熾熱的情感。
櫻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樣的灌籃了。
是久違了的,流川的灌籃。
昔日那個讓他感到害怕的進攻之鬼流川,終於回來了。
「白痴就是不集中一點嗎?你要讓我多少球?」流川把球扔給櫻木,自己則把腰彎下,擺出一副防守的姿勢。
「你這臭狐狸!!少在本天才面前亂吠了!受死吧!!」櫻木帶著球想要在流川的面前硬闖,來一個帥氣的灌籃,還以顏色。可這拯強的行動太魯莽了,正面的進攻對流川一點威脅也沒有。
櫻木跳得很高,可流川還是把他的灌籃擋下來了。
流川比出『一』的手勢,向櫻木宣告一比零。
「可惡!!」櫻木不敢鬆懈,立即背著籃框擺好防守姿勢。看著流川,雖然只是輕鬆的在運球,可櫻木就已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了。左邊還是右邊呢?流川會跳射還是切入籃下?櫻木看著在運球的流川作了許多假設。
流川的每一個動作都叫櫻木畏懼,他看穿了櫻木的緊張,冷不防的向籃框瞄了一瞄,櫻木就跳起了。此時他才輕鬆的從左邊切入。
「該死!!」可櫻木超凡的運動細胞也不是騙人的,他極速的著地,馬上就追向流川,在他跳起的同時,櫻木也跳起伸手想截住流川的球,不過,流川把舉起球的手收回,用另一隻手輕鬆的把球放進籃裡去了。
「你奸詐!!哪有人換手的??剛才的不算!!!」櫻木看著橘紅色的籃球穿過籃框,成了一個自由落體,跌在地上,又彈跳了幾下,一直在滾動,到了罰球線才停下來。
「白痴!!」流川才不會跟著他胡鬧起來,馬上就擺好架式,迎接櫻木的進攻。
櫻木彎腰拾起腳邊的籃球,馬上舉起雙手,『唰』的一聲,球就應聲入網了。
「哼!臭狐狸,看到本天才的厲害沒有?」
流川可能不知道,在他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櫻木失去了追趕的目標,他失去了方向,於是每一種技術他都拚死的練習,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一個方向發展。他每天都練習、練習,因為他不知道流川會何時回來,也不知道他會比以前厲害多少,他只好努力的裝備自己。看,這種快射的技術是某一個清晨跟翔陽的藤真學的,他整整學了三個月,每一天都射了五百球,從未間斷,直至高三的夏天,他拿到了全國冠軍。
他的確進步了許多許多,這一點流川也是看到的。
「哥!時間到了,快要遲到了!!」
櫻木場看看邊的時鐘,指著八時四十六分,又看看正從兒童球場跑過來的弟弟,頓時有一種灰姑娘到了十二點鐘時的落寞。這是因為他和流川的比賽要結束了,這樣美好的一對一,櫻木實在捨不得親手把它終結。
「哥!!來不及了!!」櫻木的弟弟向流川打了個招呼,便抓著櫻木的手急忙的走了。
「狐狸,我要送他去同學的家,我要走了。」櫻木回頭望著流川說道。
「你今天有空嗎?我等你!!我在這裡等你!!」
流川趕緊在櫻木遠去之前大喊,他一定要令櫻木回來,再一次回到籃球場上,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
流川的話,櫻木聽得很清楚,縱使他們之間經已距離很遠。流川的話令他像舒了一口氣一樣,他笑了,因為他的流川真的回到日本,回到他的身邊了。
他等流川,已經等得夠了。由他離開籃球隊,突然說以後不再打籃球的那一個黃昏起,櫻木已經等了一千二百多個黃昏。沒有任何一件事比這個更磨人,櫻木的性子急,要他等了這麼久就好像要他坐在場邊不讓他下場比賽那樣,有好幾次,櫻木真的放棄了,痛哭了,可最後他還是依舊默默的,在每一個黃昏,每一個早晨,等待、盼望流川的回來。
流川剛離開的時候,櫻木非常恨他,恨他什麼也沒有說,一聲不響就退了學,飛到美國,只留下一封簡短的信和一個殘舊的護腕,跟幾段零碎的回憶給他就走了。櫻木氣了好幾個星期,直到升上二年級的時候,他才發覺,可以再見流川的機會,已經十分渺茫。
櫻木不知道流川去了美國的哪兒,不過他問了許多人,知道了流川家的地址。於是某一天下課以後,他連球隊的練習也沒有出席,就走到流川的家。不過,他沒有找流川的家人,因為流川的父親被調職,所以已經舉家遷往大阪去了。櫻木無法聯絡流川,也無法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只是抱著他的信念、他的執著,默默等待流川,希望有一天,能在這個球場上與他再比一次一對一。
等待流川成了他的唯一使命,縱使他對沒有流川的生活感到枯燥無味,他還是獨自一人在孤寂的歲月裡,抱著幾乎沒有的一絲希望,無怨無悔的等待他。
一切都只因為流川在信裡的一句話──他說過會回來。
在球場上跟進攻之鬼流川一對一,窮追不捨的,拚死的追趕著他,這種場面在櫻木的夢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今天,這夢境終於成真了。櫻木有點不敢相信,怕只是自己的思念太嚴重而產生的幻覺,因此他一直遲遲不敢回到球場去,他怕找遍整個球場也看不見流川的身影。
櫻木最怕沒有流川的球埸。
他一直找東西給自己做,讓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忙得什麼事也拋諸腦後。他心裡掙扎了很久,直至吃晚飯的時候,心裡忐忑不安得什麼也吃不下,他才肯鼓起勇氣跑到球場去。
「狐狸!!」
他在籃框下看見流川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時了。
「我還在擔心回來的時候...會看不見你。」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兩人對望了一會,因為對於彼此的出現有點喜出望外。
櫻木衝上前去擁抱流川。
「我才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抱緊流川,深怕他會突然化成一縷直煙,消散在漆黑的夜空中。
「白痴!!我說過就一定會做到。」流川也抱緊櫻木,因為他的情緒極不穩定,而且他在哭。流川明白櫻木為什麼會哭,他之所以會哭,是因為真的等得很苦。無止境的等待,對心智還沒有成熟的人來說,的確是一個十分嚴峻的考驗。不過現當感情經歷過考驗,才會昇華,才會更堅固。他們總算是苦盡甘來。
球場在清涼的晚上寂靜無聲,兩旁的街燈燈光昏暗,根本看不清地上的白線,也看不清籃框,所以他們沒有繼續早上的對決。流川在球場由清早一直等到晚上,沒有離開過一步,也沒有吃東西,他怕去了買東西吃的時候萬一櫻木來到看不看他就轉身走了的話,那麼他又不知多等幾多個黃昏。
櫻木怕他會餓壞,馬上帶他到一家的就近的食店吃拉麵。
流川總是一邊吃,一邊偷望櫻木。一縷縷似有似無的輕煙從熱呼呼的拉麵裡慢慢上升,朦朧了流川的視野,使櫻木的臉看起來很模糊。
在沒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裡,歲月改變了櫻木的心境,從前那可以與太陽比美的朝氣都沒有了,也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
已經改變了的,始終無法回頭,這就是歲月的無情。
流川記得櫻木是獨子,那麼早上的那一個“弟弟”又是哪裡來的?
櫻木說:「是爸爸與前妻的兒子。」
櫻木的媽媽於一年前跟超級市場的老闆結婚,那時候櫻木剛剛取得了全國大賽的錦標,當時他正被沒有流川在身邊的空虛感所圍繞,加上母親再婚,在雙重打擊之下,櫻木決定與籃球場訣別。櫻木雖然答應母親改姓日向,不過他一直都不承認這個姓氏。他一生下來就叫做櫻木花道,就算改了姓氏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有些事物表面上是不同了,可是無論是風是雨,都無法改變他的本質。這是它與生俱來的本性,也是它之所以會存在的理由。每一個生命都背負著一個使命,無論外表怎樣改變,生命的存在都是為了履行這個使命,這個由誕生以前就被上天決定好、無法改變的使命。這是就命運,命運所注定的人生。
縱使姓氏改為日向,他依然是櫻木花道。
雖然稚氣和燦爛的笑容也不見了,但在這副軀體之下所埋藏的,依然是櫻木花道的靈魂。跟從前一樣純潔的靈魂。
「這次回來,會留多久?」這個問題是現在櫻木心裡最在意的,他想計算一下他還有多少時間能和流川在一起。
「如果我說再也不回美國,你會不會答應跟我一起加入神奈川大學的籃球隊?」流川抬起頭,趁機詢問。他以堅定不移的目光盯著櫻木,讓他那開始動搖的心改變主意。
意識到流川的目光很危險,櫻木低下頭來,繼續把熱騰騰的拉麵往嘴裡送。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流川,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良久,他才想到對白來逃避。
「既然你是為了這個而回來,那麼就算沒有我,你依然會加入。」
「那不一樣,我是為了跟你一起稱霸世界才回來的!!如果你不加入,我明天就回去!!」
流川說得有點激動,音量大了一點,於是惹來其他顧客的目光。流川沒有吃下去,任由麵條浸泡在湯裡,由熱變冷。他沒有任何胃口再吃,覺得到這來是無謂的。
如果櫻木真的不肯回到球場,那這一趟回來真的是非常無謂。
「麵要冷掉了,快吃吧,你一整天都沒有吃過一點東西。」看見流川罷吃,櫻木有點不知所措。他不想看見流川那樣,也不想流川回去,可他還是無意改變一年前所下的決定。如果再打籃球的話,豈不是告訴別人這個決定是錯的?
「今天在球場再遇見你之前,我每一天都是這樣呆在球場,守候你。」聽到流川這樣說,櫻木只覺得越來越愧疚。流川真的太傻、太單純、太蠢了。
「笨狐狸!我不值得你這樣做。」知道流川在為自己的頑固在生氣,櫻木一口拉麵也嚥不下了。
「我明天依然會在球場等你!!如果你決定再打籃球的話,就到那個球場找我。」
流川起身到櫃台結了帳,然後就走了。
假如櫻木真的不肯加入神奈川大學籃球部的話,對於這一次回來日本,流川真的會感到後悔。本來他留在美國的話,他可以忘記櫻木,把他埋藏在回憶的一個角落,永遠也不再提起、想起,可是如今,櫻木花道不僅由回憶之中爬了出來,還佔據了流川的思想、心神、身體,以至他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流川總有這樣的錯覺,覺得每一下呼吸,都有櫻木花道的氣味。
本來經已康復、免疫了的他,若果沒有回來日本,就不會再被櫻木花道的毒入侵。
櫻木花道是一種劇毒,一但沾上了就很難戒掉。他一點一點的入侵,攻破流川的每一分理智與情感,當他發現時,就已經泥足深陷、病入膏肓了。
流川要作一個了斷。
櫻木看到他踏出拉麵店,走進清涼的街道時,才明白到這一點。
『我是為了跟你一起稱霸世界才回來的!!』流川的話不斷在櫻木的腦海徘徊。突然之間,櫻木好像想通了什麼。流川沒能跟他一起稱霸全國,所以心裡覺得遺憾,現在他之所以回來,就是希望與他一起稱霸世界。
以前的日子,他們沒能一起走過,現在流川回來,就是想陪伴他走往後的日子。
能不能稱霸世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一起』。
簡單來說,應該是:『我是為了跟你在一起才回來的。』
流川的心意,櫻木費盡腦汁,終於解讀到了。可是,他又會怎樣回應?櫻木想了一晚,覺得有點悔不當初。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練習了,他還有資格跟流川一起打籃球嗎?或許一年前,在沒有流川的日本,他,櫻木花道是最佳球員,是日本第一,可是現在呢?今天早上與流川一對一,他知道流川進步了很多,究竟他有沒有使盡全力呢?櫻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動作比一年前慢了,那時候的自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開始體會到當年三井歸隊時所感到的不安了。
櫻木想,就算加入了球隊,當大家發現他的球技已經大不如前的時候,可能他連正選的位置也沒有,這樣,他跟流川還算是『一起』稱霸世界嗎?櫻木開始知道,他的退出會令到多少人失望了。就好像三年前流川突然說以後都不再打籃球時一樣,當時櫻木自己也確實為此感到失落、空虛。他覺得流川當時拋棄了他,讓他一人獨自在球場作戰;現在他不再打籃球,豈不是要流川孤單的防守、進攻?
櫻木一直以為自己還在等待流川,原來他早就放棄了。他的心,其實是真正的想等待流川,等他回來一起在球場上奔馳。可是,他走了一條歪路。
他自己可能沒有發覺,其實他自己,也患病了。
這一晚,櫻木想了許多,他總是不能好好的集中,因為一回想,所有的記憶就會自動跳出來。由他們在湘北的天台開始,一幕接一幕的,像走馬燈似的一直在櫻木的腦海轉過不停。
櫻木過了一個失眠夜,直至第二天的中午才醒過來。
他決定要去球場找流川。
他穿上那雙變得陳舊了的籃球鞋,手臂上戴上流川的黑色護腕,高速奔往球場。他怕,他怕流川已經乘飛機回到美國去了。不過櫻木還真是白擔心了一趟,當他氣喘如牛的趕到球場時,看見流川在場邊睡著了。
流川的心裡緊張了一晚,怕櫻木真的不會來,擔心到不能入睡,因此現在正在補眠中。櫻木不怕死的去弄醒他,出乎意料之外,流川沒有打人,反而在那裡看著櫻木呆了一會。
「你答應?」他確實他見前的人是真實的,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然後才記得問。
「當然!!沒有本天才壓陣,憑你們這幫蝦兵蟹將也想稱霸世界嗎?笑話!!!而且本天才是天生要受萬人景仰的籃球巨星,不回到球場來又怎能對得起千千萬萬的球迷?」
看著櫻木跟昔日一樣發表完一番謬論之後便自大的笑了起來,流川也不禁笑了。
「白痴!!」
「你說什麼臭狐狸?虧人家還打算送你一份禮物,你這樣對得我住嗎?」櫻木馬上收回手裡拿著的一個全新的黑色護腕。這一個護腕跟流川給櫻木的那一個是一模一樣的,不過這樣舊的款色要找實在不容易,櫻木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才在一個喜愛收集運動用品的同學那裡找到。他捨不得流川的護腕,只好買一個新的還給他。
「給我!!」流川手腳快,一手把護腕搶過來戴在手上,然後嘴角微微上揚了。
「好,跟我去學校報到。」
一個陽光普照下午,流川拉著櫻木的手往神奈川大學奔馳。
他們手上的黑色護腕,就像是球場上獨有的戒指一樣,在往後的歲月裡一直見證著他們一起走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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