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

妖精鳥

除了和人比劍以外，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我很少和人說話，覺得沒那個必要。
我一個人住在一片紅楓林中，有時候會有人來找我比劍，有時候我會去找人比劍。那些人大多都已經死了。其實死了和睡著了的感覺是一樣的。
每年中秋，都會有一個叫仙道彰的人來找我。我不記得我們第一次比劍是在什麼時候的事了，應該是很久以前。
我離開湘北也已經很久了。
我們會在圓月下喝酒，酒是仙道帶來的，一種晶瑩透明，泛著紅色的清酒，喝在口裡略帶著苦澀的味道。仙道說這叫情人淚。每年，他對都會給我帶來一罈。
有時候，我們也會說話。
更多的時候，我們在楓林裡比劍。我們每年都比，每年都沒有分出勝負。
劍風卷著楓葉，一片一片深紅的葉子在月光中飄散，飛落。我喜歡那種飛揚的紅。
我從前並不喜歡楓樹。
他卻喜歡。每年楓紅的時候，他最喜歡在楓林裡舞劍。深紅的樹葉在他身邊飛卷，他像個孩子似的大笑。
他有一頭紅楓樣冶豔的紅髮，舞劍的時候就和楓葉一起飛揚。
我和他一起學劍，一起長大。我們總是打架。每天都打，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會這樣打一輩子的。
後來，他愛上了我們的小師妹。我便離開了湘北。
我走的那天晚上，也是中秋。我問他，跟不跟我一起走。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我沒有回答。我以為他會跟我一起走的，我們在一起很久很久了，久得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我沒有問第二遍，其實我很害怕，怕他會拒絕。我知道，要想不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於是我一個人走了。
我在江湖流浪了很久，直到走到這片紅楓林。
我獨自過了一個月圓又一個月圓，我突然明白了許多年前他那個奇怪的眼神。原來他一直在等我的一句話，我卻一直沒說。我以為有些話不用說他也會懂的，沒想到對他卻是那麼重要。
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我卻沒有回去，有的事一旦做了，就沒辦法回頭。
那一年中秋，仙道彰沒有來。
不久，我收到了湘北寄來的信。那是一張鮮紅的喜帖，紅得就像他的頭髮一樣刺目。
我知道，仙道不會再來找我比劍了。誰勝誰負已經不重要了。
我如喜帖所願回到了湘北，沒想到等待我的卻是晴子怨狠的目光和他安詳沈睡的臉。
年輕的時候我很驕傲，後來我知道我錯了，可惜已不能回頭。
許多年以後，我有了一個法號叫“無花”。

黃昏的時候，他喜歡坐在楓林裡，輕撫情人嘴唇般豔紅的楓葉，感受情人呼吸般美妙的清香。
第一次看見他時，我覺得他的笑容很美，像陽光般燦爛耀眼。
後來，他眉宇間有了極淡極淡的憂鬱，卻美得更讓人心碎。
每年楓紅的時候，我都會去看他。
他有一頭像紅楓一樣美麗的紅髮。
我很喜歡他，從第一眼見到他時就喜歡上了他。但我不想讓他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有一次他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微笑著沒有回答。他一直凝望著我，很久以後才長長歎了口氣說，真是驕傲的人。我知道他想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常常這樣長時間的望著我發呆，偶爾也會淺笑著說話，你到底在想什麼呢？明明擁有很多，卻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總是什麼也不說，讓人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真想就這樣丟下你不管，卻又偏偏讓人放心不下。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為什麼你什麼也不說？
他凝望著我，但我知道他的眼睛裡看的並不是我，而是每年中秋我都會去見的那個人。
我總覺得他和流川楓應該是在一起的，結果沒有。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我告訴他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說出來的。他愣愣地看著我，然後淒美一笑，他也是這樣認為的，而我，偏偏想聽他說一句，一句就夠了。
每年中秋，我都會去找流川比劍。我們總是分不出勝負。
我每年都會給他帶去一罈酒。酒是櫻木親手釀的，透著和他頭髮一樣的紅色。我告訴流川這叫情人淚。其實是我瞎編來騙他的。
我們在月下喝得酩酊大醉，那裡也是落紅一地。
那年秋天，櫻木說他要成親了。
新娘是我的未婚妻。
我看著滿地的落紅，笑著說恭喜。
他又給了我一罈酒，說是最後一罈了。
我說我不會去見他了。
他說我知道，是給你的。
我把酒帶回了陵南，卻遲遲沒有開封。
後來，我收到湘北傳來的噩耗。
那年中秋，我一個人喝光了那罈酒。
那罈酒比從前的任何一罈都來得紅豔濃烈。
我嘗到了血的味道。
很久以後，我開了一家酒店，專賣一種叫情人淚的酒。

我給了他四年的時間，也給了自己四年的時間。
那時侯，他問我跟不跟他走，我沒有回答。我只是希望他能說一句話，然後，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他，什麼世俗倫理我都可以不理，只要他說一句話。可是他連一句都不肯說，他太驕傲，以為我一定會跟他走，我偏不回答。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跟晴子在一起，可是難道他看不出來嗎，晴子喜歡的人是他。
而我，是故意的。因為他從來不說那句話。
他總是什麼都不說，我很害怕。
我覺得有些話很重要，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可他卻什麼都不說。
他什麼都不說，卻又自信地以為我會一直陪著他，我偏不回答，固執地等著那句話。
結果我輸了，輸給了他的驕傲。
他一個人走了，我給了自己四年的時間。
我答應自己等他四年，只要他回來，那麼不管他說不說那句話，我都跟他走。
可是他一直沒有回來。
仙道說有些話說不說出來都是一樣的。
我說我終於知道了，可惜遲了。
我釀了四罈酒，每年秋天，仙道都會帶走一罈，我知道他會帶去給他。其實，我是想親手給他的，但是沒機會了。我把最後一罈送給了仙道，他和他真的很像，同樣的驕傲。
他走後的第四個中秋，我決定成親。
當我從晴子的眼中看出恨意時，我就決定娶她了。晴子其實是個很乖很可愛的女孩，只是和我一樣，愛上了一個驕傲的人。我真的很喜歡晴子，可我的存在卻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穿著吉服的晴子很漂亮，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新娘。
她把酒送到我的唇邊時手分明在抖，我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我想起了他的手，也是那麼涼。我將酒一飲而盡，輕笑得說了聲，對不起。
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很糟糕，可是我累了。
其實，最自私任性的人是我，到最後，也是這樣。

我的一生中，有三個男人。
第一個男人和我自幼訂婚，我背叛了他。
第二個男人是我喜歡的人，我報復了他。
第三個男人很喜歡我，我殺了他。

紅色的紅燭，紅色的幔帳，紅色的吉服，以及，我懷中安睡的男人紅色的頭髮。
當他推開門時，他的眼中看見的一定是一片紅。
這是報復之火的紅，是我特意為他準備的，地獄的顔色。
他睜大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他看的並不是我，而是我懷中毫無生氣，安靜的睡去的他。
他的眼中只有他一個，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如此。
他從來不會看我一眼，不管我如何的追隨他注視他，他從來不會看我一眼。
不過，已經夠了。我終於在他眼中看到了痛，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那種追悔莫及的痛。
已經夠了。
我聽見自己慢慢地在對他說話，聲音居然還很快樂：
我一直很嫉妒櫻木。
我知道我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從小，周圍的人都很寵我。
我有一個很出色的未婚夫，他遊戲風塵，脫略形跡。我抓不住他，沒人能抓住他。我不在乎，我喜歡他，但我不愛他。
你不愛理人，你不喜歡和人說話，你對人總是冷冰冰的，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可是，我愛你。
即使你從不看我，我還是愛你。即使你離開了湘北，我還是想你。
你走後的日子裡，櫻木一直都陪著我，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常陪我說話，逗我開心，有時我會想，我愛上的人是他，是不是會開心一點。可是，我只是想你，很痛很痛地想你。
我以為你不會愛任何人，可是我錯了。
那年仙道來湘北，他遇見了櫻木。看著他看櫻木的眼神，我突然明白我錯了。他看櫻木的眼神是那樣特別，他從沒有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別人，連我也沒有。我知道，他愛上櫻木了。知道的那天我哭了一晚，因為我突然記起，你看櫻木時的眼神，也是那樣的。
我本以為你不會愛任何人的，沒想到卻是那樣的。
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驕傲如你們，都愛上了那個人，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偏偏是櫻木。
於是，我不顧眾人的反對解除了和仙道的婚約毅然嫁給了櫻木。
我恨你們。
所以，我殺了櫻木。
看吧，你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了，你明白了吧，其實，殺死櫻木的人不是我，是你啊！是你的驕傲，殺了你的愛人，也殺了你自己。
你很恨我吧，呵呵，你握劍的手已經發白了。想殺了我嗎！
不用你動手，看，這是我和櫻木的交杯酒，他已經喝了，我只是為了等你和你說幾句話才活到現在，我不能讓櫻木等得太久，他一個人會寂寞的。從前他的眼中常常會有我不懂的傷痛，後來我明白了，那是和我一樣的寂寞。等待的寂寞，真的讓人很不好受。所以，我要去陪他。
等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