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琴》

塗鴉

〈下〉

 

殘星明滅,曙色隱現。天邊已出現乳白色。不一刻,地平線處白光閃發,東邊天色由朦朧逐漸變紅。一輪血紅的旭日掙扎著跳出了地平線,染紅了整個天宇。遠處隱約傳來胡笳急促之聲,間夾著高亢悠長的牧羊小調。

不似夜間的波瀾詭譎,晨曦中那孤零零地佇立在廣袤的漠地上的客棧顯得格外安靜。淡淡的陽光似乎柔和了屋子的線條,就像是一個鬧著脾氣不願起來的大孩子,各間廂房也安靜得不似平時。若屏氣凝神,甚至可以感覺到各房裡均勻的呼吸聲。

直到日上三竿,陸陸續續地各廂房內才傳出細微的聲響,悉悉索索的,一會兒又歸於平靜。

藤真健司剛踏進清冷的廳堂,就看宮城彩子怔怔地靠在臨窗的座兒上。微皺著眉,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左手上捏著的白絹。右手則無意識地輕攪著桌上的一碗清粥。氤氳的熱氣朦朧了她的面容,隱約間仿佛存在的只是一個被抽了靈魂的木偶,木然地,只是不斷重複著無意識的動作。只有那碎玉般的牙狠狠地咬著唇瓣下滲出的血絲中顯出了一絲不甘。

望著這樣的彩子,藤真健司不由懷疑昨晚那個運籌帷幄,談笑風生的美人兒只是一場春夢了無痕。詫異之下,藤真刻意放輕了腳步,假裝不經意地從彩子手中抽出那條白絹兒。早已乾涸的墨汁仿佛給什麼暈開般的,襯著泛出淡淡暈黃的底色,似乎滿溢著無奈與歉意。

“對不起?” 藤真輕輕地念了出來。

猛然驚覺的彩子,等看清來人後,又黯淡了眼神。從藤真手上接過那白絹,放在桌子上,右手半握成拳,用虎口一點一點細細地描摹著絲絹的紋理。那依然悅耳卻意外心灰意冷的語調,只是陳述事實般的低語:

“花道留下的,就在牧紳一的房中。我早該想到的……以那孩子的性子,怎會不知我的想法,他又怎會不採取行動。”

彩子用力撐著自己的額頭,難過地將頭轉向窗外,假裝看風景,努力地想逼回眼中閃現的淚光。

藤真默然不語,在彩子身邊輕輕坐下。暗暗苦笑著。真的,真的輸了。輸得太慘了。沒有想到,櫻木花道竟能想到這一步。他真的,真的再也沒有一絲疑惑,一絲留戀了嗎?那麼,這三個月裡他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度過的呢?若是對流川楓沒有一絲要求,一絲期待,他又是靠著什麼去愛的呢?想到這,藤真忽然覺得胸口仿佛堵了什麼似的,悶悶地透不過氣。



真的是沒有一絲期待嗎?

櫻木花道其實並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從他記事以來,流川楓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落櫻宮的諸人一直都很疑惑,為何本應該無憂無慮,一直那麼開心快樂,如行雲流水般寫意,如清空翠竹般傲潔的花道,每每在彈奏時總是那麼地讓人放不下。仿佛看透一切般的讓人無法接近。總是帶著那恬然出塵的笑容,卻讓人的心緊緊的揪在一起,只怕一個轉身,就再也看不見了。

其實花道的琴聲並不哀傷,反而是一種透明悠遠的餘韻。在彈奏時,花道的腦海中總會顯出一雙深邃而孤寂的眼,漸漸地他明白了,這是封印在自己瑤琴中的那個記憶。漸漸地習慣了這個靈魂,這個記憶,不知不覺中那份心情竟濃得化入了骨髓,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從身體中剔除了。

櫻木花道真的,真的很喜歡這個只會反反復復述說自己的一段感情的靈魂,雖然執著的可怕,但卻看不見一絲扭曲的憎恨。

櫻木花道想幫這個靈魂,想幫他見到他的“楓”。本來只是這麼一個單純美好的願望,但卻在與流川楓的朝夕相處下變了質。想要熨平他眼中的痛苦,沉溺於他眼中偶爾閃現的溫柔……終於有一天,再也無法忍受那雙透過自己不知看向何方的眸;再也無法面對那份強烈的執念。所以,只能選擇逃離,並不是為了任何人。櫻木明白自己沒有那麼偉大,所以,只能不顧一切地逃離。這樣,心就不會再痛了吧?選擇這樣一種方法,不想面對,不敢期待。卻不給別人任何選擇的機會。也許,真正殘忍的是自己吧!

所以——

“楓,答應我,最後的三天裡帶我走,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任性。你能夠明白嗎?



流川楓和櫻木花道失蹤了。當眾人明白過來的時候,卻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話。

就像是一場暴雨,來的猛烈,去的無情。但泥濘的道路,青翠的葉脈,滲漏的屋頂……卻無一不在述說著這場暴雨的存在。

其實根本說不清誰是誰生命中的過客,雖然說來過。活過。愛過。但就像是一場懸在高潮卻被時間之神定住的戲,沒有落幕地懸在那兒,永遠的揪著人的心。

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局。

在所有人的記憶裡,永遠都存在著那麼一個多情卻又傷情的紅髮的孩子,冷洌卻又溫柔的迷惘的男子。就算自己早已是白髮蒼蒼,記憶中的身影卻永遠年輕。閉上眼,甚至可以看的那狡黠而又溫暖的笑容。

仙道彰親手封上了客棧。離開卻從此再也無法真正走出這片朔漠。

他告訴藤真健司他已經真正的釋然了。不是沒有遺憾,但卻是一種溫柔的惆悵。滿滿的漲著,卻有一種被填充的幸福。

曾經發生的故事。

就像是那座漸漸風化了的客棧。

沙濾過指縫,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漸漸滑落。……很快,又被風吹走。融入這片朔漠,再也無法找到當初的形狀。

仙道彰沒有告訴任何人,每年的四月初一,總有一位白衣的黑髮琴師,抱著一尾明顯的被火灼過的瑤琴,來到重建的梅陵山莊,奏一曲相思,卻總會禁不住口吐鮮血。

依然沒有人知道結局。

但這首歌卻飄蕩在了夜空。

也許,結局已經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吧!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故事說完了。天邊已然拂曉。

望著那一輪鮮紅的旭日,男子發出了這一生不再會停息的歎息。

“花——道——”

淚已然滑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