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

唐伶

〈中〉

 

「孩子,這些年來苦了你了…在這裡的日子是否一切安好?」
寧靜的夏日午後,在斜陽映照下而拉長的樹影投射在古寺院的會客大廳。
外頭是喧鬧的蟬鳴聲,裡面祭祀聖龍的佛案上則以龍形青銅香爐燃著醉人的薰香,朦朧的香氣化為白線一般裊裊升起,在那對看似雍容華貴的夫婦眼中,眼前這名滿臉不耐煩的黑髮美麗孩童更是予人一種虛幻的、不屬於這人世間的美感。
面對慈祥的父王與母后,櫻木忍不住又一次想起前些日子在寺院中庭所遇見的那名紅髮男孩。
…那小子的眼神好冷酷也好孤獨…他好像沒有任何朋友的樣子…?
難道他不會覺得很寂寞嗎?
什麼紅色的魔物嘛!
只不過長一頭紅髮而已嘛。他明明也跟我一樣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哪裡像魔物來著?
奇怪…那他的父母呢?看他那天手中捧著一個裝滿乾糧的袋子…他是一個人生活嗎??
「花道…花道。」
見櫻木沒有回答他父皇方才的問題,一旁的看來依然風情萬種的美艷女人連忙出聲叫喚發怔失神中的兒子。
「啊…啊?」什、什麼事?
「你父皇在問你話呢!」這孩子真是…發什麼呆啊?
「哦、哦。」這才總算將全盤注意力給拉回來的櫻木定定地望著正前方,朝那外貌看來雖有些蒼老,眼神卻依然犀利冷銳,全身瀰漫驚人霸氣的中年男人俯首行禮:「孩兒叩見父皇、母后。」
天啊…女人看來快暈倒了:「這禮你方才已行過了。你父皇在問你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呢!」
「哦∼是問這事啊?」櫻木一聽,隨便的態度舉止又全跑出來了:「啐!還不是老樣子,每天在這就是聽那些僧侶敲鐘念經,聽得孩兒耳朵都要長繭了…母后∼什麼時候才要讓我回大都啊?」
再賴在這無聊的鄉下小地方,我都快悶死了!
在男人嚴厲的瞪視下,櫻木這才心虛地想起不能在父皇面前這般沒禮教,連忙正坐並繃緊肩膀低下了頭,不時地以一雙美眸偷瞄男人臉龐上的剛毅冷酷線條。
「噓──」不忍心頭肉被丈夫的兇厲眼神給責罰,女人伸出保養良好的白皙玉指,溫柔撫上櫻木的如雲青絲:「母后的心肝寶貝,忍著點,知道嗎?這是為了你好啊。」
「為我好?」櫻木一聽,又忍不住蹙眉怪叫:「把孩兒關在這鬼地方叫為我好?!母后你都不知道孩兒在這被人欺負的多慘!!」
「……」男人聞言揚揚眉,冷笑不答。
你這小子的性子作爹的我還不了解嗎?你別去欺負人就已經聖龍福祐,別人會來欺負你?荒翏!
「花道…」女人有些承受不住兒子的任性與耍賴,只能邊以求助的眼神望向一旁的夫君邊向櫻木解釋:「莫要再任性了,好麼?聽母后說,在你出生之年,宮廷祭司便揚言你這一生會有一大劫難;一定要將你藏在遠離大都的窮鄉僻壤,並以相反性別扶養你長大直到你成人之日…否則它日你君臨天下之時,必有妖孽行刺於你……你要體會父皇和母后的一番苦心啊!」
「什麼嘛…」櫻木不悅地呶呶嘴:「鬼話連篇。我才不信呢!真要有妖孽想殺我早動手了,幹嘛還留到那麼久啊?!」莫非那妖孽都沒大腦了是麼?
「花道!」終於,沉默至今的男人開了口,沉聲怒斥道:「你是我唯一的繼承人,不許你如此胡言亂語!」
「孩兒才沒有胡言亂語呢!」再也按耐不住,櫻木自原地站起就朝眼前這對男女咆哮著:「父王和母后最自私了!一點都沒顧慮到我的感受!!孩兒明明是頂天立地男兒身,何故要孩兒作姑娘家打扮?!」
「放肆!!」
隨著一聲叱喝一同落在櫻木稚嫩臉龐上的是一記火辣刺痛的巴掌。
櫻木頃刻間呆住了,女人則心疼地上前抱住獨生子,不諒解地和丈夫吵了起來:「你這是做什麼?!花道才十歲啊,他當然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嚴重性。你有話不能好好講嗎你?!」
「都是妳!這孩子會如此刁蠻頑劣都是妳慣壞的!!」
「你說什麼呀你,我慣壞的?難道你這作爹的就沒半點責任嗎?!我疼我的寶貝兒子又哪裡不對了?!」
「妳…」男人惱極了,偏又說不出半句合理的反駁言語,只能拂袖轉過身去。
咬著牙,絕不肯讓眼淚落下來的櫻木含著怨恨的目光瞪著起了爭執的父母,惱怒地頭一甩,就這樣當著他們與全寺僧侶的面衝出了這座將他保護的十分完善、密不通風的聖龍寺院。
「花道!你要上哪去?!外頭危險啊!!」
望著女人心焦似焚的跟著追逐出去,男人從大廳朝外頭望往這鄰近大漠的蒼穹,深深地吐出懊悔的嘆息。
「焱妃…我錯了。如果當初妳還活著,我們的孩子也應當和花道同年紀了,是不?」原諒我…原諒我只聽信片面之詞便定了妳的罪。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湛藍的天空依舊清澈無比,可男人略蒼老的容顏身影卻在一瞬間變得更形老態龍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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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幽暗的洞窟內,流川跪在以動物的粗韌纖維及獸皮所舖成的女人躺臥之地,擔憂地替她換上一條新的濕毛巾。
「……」
躺臥在簡陋的獸皮床上,在這病懨懨且全身膚色異常蒼白的女人身上完全找不出一絲屬於活人的氣息,只有那頭和一旁少年一模一樣,鮮紅似血、赤煉若火的殷紅髮絲讓人感覺到她還活著。
女人動了動身體,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
有些暴突且滿佈紅絲的眼球隱隱含著盈亮的淚水,吃力地抬起一隻手撫上身旁流川額上那道疤痕,一再而再地用那早已不能言語的雙唇憤恨地嘶吼著十年來都未曾間斷的詛咒話語───
(殺了那個拋棄我們母子倆的男人!要把他碎屍萬段,絕不能便宜了他!!我要那男人以及他的子子孫孫都生活在煉獄之中,度日如年…殺了他們…殺!毀了那個該死的國家!!讓他一無所有!!!)
「…娘……」流川略冰冷的小手輕輕地覆上那女人放在自己額上的那隻手,將其拉了下來重新安置好,並柔順地點點頭:「孩兒絕不會辜負您的…請您安心的養病吧。」
不久,見那女人已再度陷入昏睡,流川才悄無聲息地退出洞窟外,在即將西沉的落日餘暉中,流川冷漠卻痛苦不堪的臉龐上靜靜地淌下了兩行清淚…
眼淚,是為了自己被親娘給當成殺人玩偶般操縱的無奈命運;還是為了那個為情所困的可憐女人?
或許,都有吧…
因為,他們兩者早就背負著同樣的罪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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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墨夜稀疏地綴著幾顆星兒。
大漠裡的夜晚與白晝時的火熱熾毒孑然不同,而是足以凍結所有事物的冰冷陰寒。
身處於這白天是煉獄,夜晚是冰窖的環境裡,自幼便養尊處優,處處有下人為其打點一切的櫻木難免適應不良。
雖然說是與雙親賭氣,一怒之下便負氣而出,但終歸是太過衝動了些。
除了被迫關在這窮鄉僻壤,櫻木從未怨過這世間的任何一件事,但現在…他卻有些怨恨自己的剛烈性子起來了。
因為他現在啊…不但冷得全身縮在岩石縫裡,牙齒咯咯打顫外,還得忍受差點被冰涼夜風給捲起的砂塵暴襲擊掩埋的危機。

……好冷。
我都不知道…原來沙漠是這麼恐怖的一個地方……
「咳咳……」狼狽萬分地乾咳著,櫻木有些力不從心地再一次從砂堆中爬起。
狂風猛烈地吹送著,砂塵也不留情地飛揚著。
櫻木此刻就好比是落入蛛網的小蟲子,即使是使盡全力的奮力掙扎,也只能落得徒勞無功的可笑結果罷了。
「……」
我會死嗎…?
因為我沒有聽父王和母后的話…所以聖龍生氣了,祂要罰我不能再看見父王和母后了嗎?
雖然我很討厭因為無聊的迷信而被迫做姑娘家裝扮,但是…但是花道並不討厭父王和母后啊!
我知道他們都是很疼我的…尤其是母后。
我也知道母后很害怕,母后怕我以後會被妖孽給殺害所以才會那麼小心翼翼的寵著我、護著我…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並不是有意要對父王和母后無禮的…
我只是…我只是想像個普通孩童一般,自由自在的到外頭玩耍而已啊───
聖龍…不要生我的氣…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惹父王、母后生氣了…
讓花道回家好不好?花道想回家啊……
如果花道不見了,母后一定會很傷心的。
花道不要母后哭泣啊……
「………」
櫻木在意識朦朧間彷彿看到了一抹紅色的影子,對方無聲無息地蹲跪在自己身旁的砂地上,妖艷的,美麗的罪紅色長髮落在自己面前,櫻木下意識地移動可說是幾乎快感覺不到知覺的手握緊了其中一截髮絲,露出一抹極淡的微笑。
「…聖…龍……?」您不生我的氣了,是嗎?
一雙略冰涼微溫的雙手溫柔地將櫻木的身軀從半掩的砂堆中抱起,在僅存的意識完全消散之前,最後仍殘留在櫻木腦際的,是那撼動人心的絕艷紅色髮絲以及…直襲上他心頭,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感動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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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亥時三刻
紅蓮國御花園內,碧心湖畔

月隱星稀,週遭寒霧瀰漫,白煙裊裊,唯有一燭燈火在黑暗中綻放微弱光華。
「…皇兒。夜了,你在想些什麼?」
一雙略為冰涼,動作卻極為溫柔的纖纖玉手如絹絲般的拂過佇立於湖畔的少年臉龐。緊接著少年感覺到肩上多了一件珍貴溫暖的雪貂玉裘…
回首,身後立著一名錦衣貴婦,其雍容氣度與高貴優雅之氣質皆在在顯示此人身分不凡。
「……母后?」
「霧濃露重,隻身一人也不讓護衛跟隨,一個人在這碧心湖想些什麼?」婦人嘴上雖叨唸著,言語間卻透出滿滿的憐惜與不忍:「…傻孩子,再過數日即是你的登位大儀,在此之前,莫要再讓母后為你憂心,好麼?」
婦人心疼地撫著那眼前那比百花爭妍還要嬌媚的絕世容顏;比黑曜石還要烏黑漆亮的墨髮;比東風春水還要柔細的白皙肌膚;比明月寒星還要閃亮的翦翦靈眸;比蓬萊仙人還要脫俗清韻的氣質…
眼前這名少年男子一襲單薄白玉素衣,雖身為男兒身,卻有著一張傾國傾城的佳顏。
此人正是紅蓮國的皇太子˙櫻木花道。 
「…登基大儀……」
櫻木一嘆,心事重重。
「皇兒,你有心事?」知子莫若母,婦人一眼便看出櫻木的躊躇。
「…沒的事。孩兒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起了在孩提時代所發生的一些事罷了……」
一說到這,櫻木又抑不住一陣的心酸。
「…你是在想那個曾經在大漠中救了你一命的恩人嗎?那個叫『流川楓』的孩子…」
「嗯…我曾答應過他,在我回到爹娘身邊後,我會再去找他玩…可是我卻失約了。」
每當回想起當年那個與自己有過短暫相聚緣分的紅髮少年,以及未曾履行的承諾,櫻木就好生後悔。
「…他救了我,我卻連一句道謝的話都還沒對他說過呢。」
呵…我還記得我老罵他是陰沉的小狐狸呢。
而那傢伙也總不甘勢弱地回我一句沒有大腦的白痴…
那段塵封的歲月裡,可能是我這一生中笑得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了。
見櫻木目光略顯黯淡,婦人的心裡竟莫名地產生一股不安的預感。
「皇兒…你會怪母后麼?」若不是母后做主,強行要帶你回大都的話,你也不會因此而抱憾終生…
不堪見婦人如此自責,櫻木連忙安慰道:「母后休要誤會!孩兒絕無責怪母后之意。況且…這也許是天意吧!上蒼或許注定了我和那傢伙只能有數面之緣罷了……」
我才不會為那隻陰沉的小狐狸感到什麼遺憾!
我會想起他,並且覺得心好痛也是因為…
因為我欠了他一份恩情未還而感到良心不安罷了。
「皇兒,你…」
不再讓婦人有深入追問的機會,櫻木急忙打斷她的話:「母后,露水越來越重了,孩兒送您回鸞鳳殿吧。」
挽住婦人的手,櫻木小心翼翼地扶持著婦人往歸路而去。
回程的笑談間,讓櫻木唯一記掛在心頭並且未曾說出口的便是───
不知道…他現在變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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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聲索然夜淒涼,幽咽冷泉道滄桑。
別有憂愁暗恨生,紅燭血淚訴斷腸。

「…娘,您的身子虛弱,受不住風寒。且讓孩兒抱您回房歇著,好麼?」
流川細心體貼地拿了條毯子為其娘親蓋上,並且動作極盡溫柔地傾身抱起在屋外椅子上睡著的女人。
雖然光陰匆促,歲月無情,可她依然美艷如昔、風韻猶存。
時光洪流中,人事變遷甚鉅,唯一未曾受到絲毫動搖與改變的,只有那女人充滿憤怒憎恨之情的心。
(…………)
女人微睜開眼,在看清來人是流川後便隨及閉上,彷彿不想看見兒子那隨著時間變遷,日漸成長而愈發成熟穩重的臉。
因為那會令她想起那個給了她無盡恥辱卻又讓她夢迴千百、心碎斷腸的無情男人。
除了那頭比火焰還赤紅的硃砂髮及那雙深邃美麗的琥珀之眼遺傳到她以外,流川的面容幾乎和他親爹一模一樣。
(…楓兒。)
女人蒼白的薄唇輕啟,無聲地呼喚著,但雙眸依然緊緊閉合著。
「娘,孩兒在此。」
(…聽說紅蓮國的太子下月初便要登基即位,此事當真?)
「?!」
訝然於娘親的消息靈通,流川雖錯愕卻也不敢欺瞞,據實以告:「…是的,千真萬確。娘為什麼…?」
在流川將自己安至於床榻之上後,女人並不回答流川的疑問,只是冷淡地下達命令:
(去殺了那個太子。)
「───…!!」
(我說過…我絕不會放過王家的任何一個人!殺!!我要讓那男人的國家血脈全數斷絕!!!)
「娘…一定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嗎?您為何總是用憎恨的目光來看待這人世間的人事物?是爹一個人的錯,您又何必…」
流川早已厭倦了不斷的復仇與殺戮,他明白那根本只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愚蠢行為。
犧牲在自己手中的性命不計其數,卻又因為母親的命令而不得不殺…每奪取一條人命,流川的髮色就更形赤紅,他的軀體也更往修羅之道前進。
若不是孩提時代所遇見的那名少女給予自己的心靈過於強烈的影響,讓他能夠勉強保有自己的意識,恐怕流川早已墮入魔道,化身為人性全無的妖孽危害四方了。
(住口!!我說過不許你叫那個男人為爹!)
女人杏眼圓爭,惱怒激動地舉起雙手就朝眼前的流川施以暴力:(你也和那個男人一樣,又要再度背叛我了嗎?!)
「娘,我沒有…」流川不敢閃躲也不敢反擊,只是咬牙忍受並企圖解釋。
不給流川有絲毫的辯解機會,女人像瘋了一樣,又哭又笑地陷入極度歇斯底里狀態…
(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也和那個負心漢一樣,不要我了是不是?!)
「娘!您冷靜點……」
(看看我…我額上的烙印!一個不實的罪名就這麼烙印在我額上!!不管我走到哪,隱藏的多好,總有人朝我指指點點,說我是一個不貞的蕩婦!!)
流川看的都快心碎了,連忙抱住情緒失控的母親,哽咽著聲音不斷地道歉著:「不要這樣…娘,求求您不要這樣子……楓兒沒有那個意思。楓兒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你懂什麼?!…對了,還有你。你額上的傷痕也是和我同罪的證據!你已經逃不掉了,你身上早被惡魔給作了記號,你這一輩子永遠都是帶罪的身體,背負著骯髒的命運,洗刷不淨你本身就是個罪惡的證明!!哈哈哈哈∼)
女人理智全失地在流川懷中狂笑著,眼淚卻早在不知不覺中佈滿了她的臉龐。
流川緊咬著已經微微滲出血絲的下唇,心臟一陣緊縮窒息,緊抱著可憐又悲哀的母親,性格冷峻如冰的他終於也忍不住的哭了。
「…楓兒遵命。楓兒會遵照娘的意思去做!所以,所以…請娘…不要再生氣了……」
…這道傷痕,真的就是我一輩子都抹不去的罪嗎?
難道我就必須永遠的存活在娘憎恨的陰影之下嗎…?
流川不知道答案,也沒有答案。
既然無能為力去反抗自己的宿命,流川也只能放任自己一步步的踏入毀滅的妖魔之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