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浮生》

〈6〉

 

藤真擅自從京都南下,在仙道的康平城盤桓了一段時日。說是盤桓,其實他那會兒壓根沒有想過還要回竹取的事情。他和仙道,在風景如畫的康平城外,終日遊玩,做一切可以想得到的,無聊的事情。

櫻木在本願寺的所作所為很快傳到康平。仙道聽了就撲哧地笑出來,藤真沖他翻白眼:“有什麼好笑的?”

“像,真像!”

“像什麼?”

“他就像是那種人啊,我是說櫻木。哈哈……哎呀,你還不承認是小傻瓜!流川的事情,那一天差點就可以告訴你了,可你卻要用刀砍我!所以藤真啊,做人千萬不可以太凶喔!”

藤真默然,其實也早隱隱猜到。很多時候並不是不夠聰明想不到,而是——竟不願意朝那個地方去想吧。

他現在慶幸自己從大殿上溜走,也算是下意識的先見之明,而留在那裡的晴子夫人所受的打擊,便不可估量。藤真並不想同情晴子。對晴子,他也很難說清是懷有著何類的嫉恨情緒的,雖然現在看來都該過去了,但只要一想到,仍舊慨歎不已。

仙道在某一天忽然對他說:“要是那個時候我告訴了你流川的事情,後來攻打竹取,你會不會放棄守城投奔我呢?”

藤真認真地想了想,苦澀地笑:“唉,那我可真的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吧。說不准啊。”

仙道緊緊地看著他,然後眼神變得萬分真切,神色也明顯緊張地,“藤真,如果是你的話,櫻木那樣的事情我也會做!”

這話藤真聽了起初意識是一片空白。而幸福感卻在他無意識的時候已經點點滴滴滲入腦海,等到回過神,發現竟是那樣真實而滿滿的一大片了。

“仙道,我忽然,覺得很幸福呢!”他據實,口齒不清地說。他的臉龐安詳純真如同某種聖潔的神跡。

因此仙道的狂喜便可想而知。

另一方面榮治等待的時機終於來到。櫻木孤軍深入,討伐遠在長島公然向他挑釁的牧紳一和神宗一郎。那時候諸侯國已經掀起一股對他極其不利的議論。“那個紅頭髮的夜叉鬼,為了跟自己親弟弟燕好,又要堵我們的嘴而四處拼命那!簡直已經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啦!”

櫻木後來招募的軍隊,軍心也因此動搖著,“那個人真的好像瘋狂了,看他揮刀時候的眼神,哪還有些常人的樣子在裡面!”

就連櫻木自己,也在行軍的間隙苦笑著,對流川說著:“看那,小狐狸,這就是我一意孤行的壞處啦!說好打下天下才可以在一起的,現在提前行動,就會這麼麻煩!唉,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麼瘋狂地打仗是為了什麼啦!”

流川聽了此話,便在他頭上狠狠敲一記:“要不是因為你的事情,我幹嗎要跑得這麼累啊?你也知道,我在伊賀的深山裡老早搭好房子了!”

櫻木就摸著頭嘿嘿地笑,“小狐狸還是很明白事情啊!好吧,既然走到這一步,就把說閒話的人統統幹掉!就從那個什麼榮治開始!”

只要流川一兩句話,櫻木便又可以意氣風發地上路。如此反覆,倒也有幾次。

就在櫻木與牧紳一開戰之際,榮治親自率領召集的諸侯,以壓倒性的兵力六萬,截斷櫻木後路。非但如此,還命美濃平康聯手,打擊竹取城的根基。這令所有諸侯都覺得,這一次,紅頭髮的那小子,必死無疑。

但櫻木雖然表面看著狂放,打仗只帶精銳,大而化之地追求著速度。其實他走每一步,也十分小心翼翼。他非常明白以攻為守的道理,無論何時都注意著保存戰鬥力,也決不會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深入某處。而無論他本人的實力,還是他部隊的實力,都在無數次的戰役裡得到提升。他也一直提防著榮治合眾剿滅他的可能性,所以始終機動在外,在可能想到的任何地方設立秘密補給點,以備不時之需。機動在外,一旦發生突變,便不至於困死一隅。他的增援部隊,也可以在敵人無法意料的情況下出現。

所以他知道榮治的兵力和可能被前後夾擊的事情後,也毫不驚慌,笑著捏流川的臉:“有小狐狸在,大爺運氣總是好,不會死的哦!哈哈,過兩天你生日,那個榮治的人頭拿來給你做賀禮!”

流川卻拿起腰刀,“我和你一起去!”

櫻木凝視著唯一心愛的人。“……好吧!”

這次答應他,是因為如果被前後夾擊,營帳裡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了。

櫻木忽然上前托住流川的後腦,十分動情地吻著,嘴裡含糊不清地埋怨:“我真糊塗!早知如此,不帶小狐狸過來,竹取城裡還是安全些吧!”

“我不會有事!”流川這樣保證著,看著櫻木脆弱的樣子,心痛並竊喜著。“我們都不會有事啊!”流川像個能夠預見的祭司一樣從容地說著下結論的話——雖然其實也只是安慰的。

後來櫻木便以特別神采奕奕的狂熱姿態出現在他的軍團之前。他還是穿著剪掉袖子的服裝,腰刀還是雪亮,紅髮天神般光彩,他那仍然年輕的富有生氣的目光卻日益威重,此刻像燃燒著的火焰,往軍隊裡一掃,鬥志便一片片燃起。“素盞明尊大神啊!”士兵激動地,如此長時間大聲地歡呼起來。

“走吧!”他揮舞腰刀,依舊第一個沖出去。

長島之役在冷兵器史上記載為最輝煌而慘烈的一仗。櫻木率領騎兵三萬,宮城三井率領的援軍三萬五千,戰後只餘總和一萬左右。而牧紳一和大將軍榮治,總體兵力八萬餘人,竟被全殲。

生死決戰,莫過這一役。洋平率領第二撥援軍趕到,戰場狼煙未熄,屍橫遍野,鮮血幾乎染紅了長島平原,這個地方——已成名副其實的修羅道場。遠遠聽到櫻木吼叫:“找,快給大爺找!!找不出來,你們這些爛俘虜一個都別想活著!!”
洋平一楞。砍殺俘虜,是櫻木從不屑做的事情。漫長的戰國年代,也有殘忍嗜血的諸侯喜歡殺光俘虜。但櫻木不是那種人,他並不嗜血,只是喜歡實力勝人一籌。“洋……洋平!”馬前死屍堆裡,一個滿身血的人晃晃地站起來,“我是流川!”“?!”洋平的馬被驚得前蹄撩起,他忙勒馬,“流川公子,你受傷了?!”

“恩!我的馬被射死了。”流川說著已經又往地上倒去。

“快拿一副擔架!”洋平急忙沖衛兵大喊。

櫻木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一回頭,發現流川已經不在後面了。“小狐狸!!”他急得翻回去找,但千軍萬馬中,根本沒有流川的影子。“狐狸不見了。”想到這個櫻木先是心酸,淚就忍不住流了一臉。隨即怒火便像地獄火焰般熊熊燃燒起來。他揮刀,一個試圖攔截他的城主的腦袋便飛到半空中,“狐狸真的不見了,你們這些人都要給大爺死!!”

那個時候在敵陣中衝殺,目的只是單純為了找到流川。每一個擋在面前的人,都是一刀頭斷。如此狂亂,他自己身上,也因此中了箭傷刀傷無數。可是那隻小狐狸真的要是不見了,我還有什麼意思那。就這樣一直找著他,直到我的一切結束為止吧!櫻木狂亂地斬殺,周身披血,紅髮張揚,宛如地獄城中酷嗜人血之修羅。

而漸漸的,兵器交鳴的聲音越來越弱下去,擋在面前的敵人一個個的消失後好像也不再來了。“櫻木,我們勝了那!”三井欣喜若狂地大叫著。“勝了?”櫻木垂下刀尖,鮮血,順著他的手臂順著刀背流下去。

“城主大人,您受傷了。”三井見他神色不對,便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我?受傷了?”櫻木茫然抬眼,“是三井?”

“是!”

“小狐狸不見了。你看見他嗎?”

“流川?我……沒看見那!”三井擔憂地看著櫻木。這個人的脾氣,雖說打仗可以激勵士氣,平常的時候,卻只能被稱做是很可怕的東西。

“去找。叫上俘虜一起。”櫻木喘過一口氣,竟平靜下來,口吻是決斷的,而眼神從茫然漸漸變得充滿神采,只是那神采是惡狠狠,像要把什麼生吞活剝的。“去!和他們說,找不到,這裡的溝壑,便由他們來填!”

三井被他後來不共戴天的狠毒話嚇到,也不敢反駁,只好帶人翻看屍體。而正不可開交的時候,卻是洋平把流川帶了來。不過當時卻是誰也沒認出那滿臉血的傷員,洋平還沒來得及說。

櫻木卻已經以無人能及的速度,撲過來一把抱起。“小狐狸!”湊在耳邊低低地叫喚。

“疼啊,傷口——”流川從半昏迷裡吐出這樣的話。

“對,對不起啊!!”櫻木忙輕輕放下他,“洋平!快給小狐狸治傷!”他嚷嚷著,還向後指著俘虜,“要是狐狸救不回來,你們也是一樣的陪葬啊!!”

三井等人便都笑了起來。就此情況來看,平時城主大人的豪氣,竟也是一時之勇的表現那!

櫻木取大將軍榮治,長島牧紳一首級的戰績,立刻飛傳出去。原本覬覦竹取蠢蠢欲動的小國諸侯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有任何動作。而美濃的赤木,觀望了多日後也只好搖頭,對他的副將木暮歎氣說:“諸侯紛亂的時代,我已經看到它的尾聲啦!接下來的仗,不打也罷。只是那小子那樣對晴子,咽不下這口氣啊!”

木暮只得開解著:“那種事情也是無可奈何的。再說是夫人自己執意回來,櫻木也曾挽留,他並無錯處,我們又怎麼能在此事上指責他呢?唉——”他自己歎了聲,也就住口。

赤木聞言笑了笑,便也不再說什麼了。

而康平城的情況又是另一樣。

仙道進屋的時候,藤真放出一隻信鴿。他回頭,靜靜地沖仙道露出笑容:“什麼時候出兵竹取!”

仙道望著他:“明天。”

“哦。”

“你在做什麼?”

“仙道你不是很聰明嗎?”藤真略帶諷刺,卻柔情地說著,“所以你知道我還是竹取城主的首席副將吧!”

“藤真,這麼說話顯得你很不公平!”

“櫻木統一天下的野望已經不是口頭上說說的了!誰也沒法子阻止那傢伙的腳步,他太強了!我不想再打仗流血,但仙道要是攻擊竹取,我也不會做臨陣脫逃的人,一定奉陪到底。這與公不公平無關。剛才那隻鴿子,是我向竹取發出戰備令用的!”

“藤真,你這個小傻瓜,還是這麼過分!我可是只想和櫻木那傢伙打一仗而已!”仙道的眼睛閃閃發亮。嘴角笑意奪人,“但決不想再和你動手!”他走上前,溫柔地撫摸藤真脖子上柔軟的皮膚,吻著藤真的耳根,“不想再傷了你哦!”

“可你並沒有勝我啊!”藤真笑了出來。“即使傷到我這裡,把你逼回康平城裡的人也是我呀!而我,是櫻木的手下敗將。所以試試先贏我吧!”

仙道開始笑不出而且臉色有些難看:“不許提那件事!那一次你以為真的是你贏嗎?我……”

“好了。”藤真從他懷裡伸出手,捂他的嘴。“就算是你讓我的。可這一次不要去,別和櫻木開戰!”

仙道便遲疑著:“櫻木那裡,我已經下了戰書。他不會放我第二次!”

“為什麼不?長島一役他也一樣損失慘重啊,再打下去難免軍心離散——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地愛打仗那?”藤真翻起大白眼。

仙道全面投降:“你說的……很有道理!算了,就叫越野把這次集合當練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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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仙道,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那隻鴿子,是我買的肉鴿,壓根不會送信的。”
“……!”
“還有。”
“……什麼?”
“我,很愛你!”
“……^_^(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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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木回京都,隨行的五千軍隊駐紮在延曆寺。三四月間櫻花飄落都城,正是景色美不勝收之時。天皇宣詔,將征夷大將軍之職授予他。至此諸侯紛亂之勢已趨平息。

流川之傷其實並非很重,但從左肩到小腹縱貫胸口,多了一條鮮紅的疤痕。櫻木暴跳如雷,前任大將軍榮治的隆葬便無論如何不肯去參加。也算是傳奇人物偶爾人性化的一個表現吧。

藤真升任右大臣。仙道雖是諸侯,卻常滯留京都,自己治內諸事無心。

櫻木在京都常和流川說:“這下子不會再跟以前一樣倍受別離顛沛及戰亂之苦了吧。”流川卻說:“你言之過早。”

果然一日屬下武士來報,三炮臺諸侯結成聯盟要來聲討。

流川便瞪櫻木,嫌他多嘴說那些居安不思危的話,乃至重招戰火。櫻木見他薄怒的樣子,正要調笑,忽然一陣巨咳,捂嘴的手掌上一熱,鮮血已從指縫裡流出。流川大驚,搶過去扶著。但櫻木的臉色已是慘白:“想不到,又要因為這個分開了!小狐狸!”流川緊緊摟著他,驚慌之後只是平靜地說:“說好了不再分開的。”櫻木抬頭,望著流川漆黑的眸半日,終於艱難地笑了:“是啊,無論如何,我捨不得把你留在這裡呢!”

給出了一切還需要什麼?

所以愛情是需要永遠來證明的。

是年冬,太政大臣,征夷大將軍櫻木因肺病不治而亡。咽氣之時,其弟流川從容仰藥。

櫻木死後諸侯又起爭端,而櫻木臨終上書,舉右大臣藤真,為左大臣,竹取城主,代掌大將軍印。藤真得康平仙道彰輔佐,力壓群雄,次年升任正式大將軍。

然藤真性情疏散,不喜戰鬥,故禪位仙道。仙道數度出征,平息內亂,功成而返,遂遷大將軍府至江戶。

漫長的江戶幕府統治,便由此開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