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浮生》

〈5〉

 

櫻木出兵。副將三井宮城率領一支軍隊突襲主力已去的無間城。首席副將藤真與副將洋平則留守竹取,維持和美濃康平的聯盟。櫻木本人,只帶兩萬輕騎,如颶風侵襲般,直卷京都。

晴子夫人從深沈的睡眠中甦醒,內心是毫無著落的茫然之感。她側臥於枕席之上,想著離開的那個人。

丈夫櫻木,是曾經躺在席子上,瞇著亮晶晶的眼睛對自己裂嘴而笑的紅髮少年,更是騎在高大黑馬上揮舞腰刀,勢壯如風的夜叉般的男人。只是這個人,到了現在為止,都還會讓她有虛幻之感。雖然他常常笑著狡猾地調笑自己,誠懇地告訴她想要做的事情,但很多時候晴子從他的態度裡敏感到一些心不在焉而煩躁著的情緒。這樣她就懷疑是否真的嫁給了叫櫻木的這個人,是不是自己一生的命運真的已經與此人糾葛不清。而他這一次的出兵京都,不僅事先把和榮治聯盟的事情瞞得密不透風,甚至在繁忙的準備之後,竟興奮得忘記和自己道別就那樣走了。這個人的心裡,除了攻城略地的事情,真的再也裝不下其他的了麼?

“雖然這樣的他令我也倍添榮耀,可是,也太妄顧我的感受了啊!”晴子把此話與侍女八頭司講。

八頭司卻說:“夫人啊,當今的亂世正是城主大人那樣英明善戰的人物完成霸業的好時機啊!為此他也犧牲了許多呀!所以請您為此宏偉之舉措,也無論如何忍耐那!”

“我……”晴子張張嘴,終於沒有再發牢騷,只是黯然而期待地說:“那好吧,我就等到他成就功業的那一天吧!”

這番對話後過了兩天,藤真收到消息,康平城主仙道,率領四萬人的軍隊,攻打優里。而守將高宮野間已決定棄城突圍。

“仙道,這是,你的野望嗎?”藤真把此話寫在特製的紙條上,塞入信鴿後腿的金屬細管裡。把那漂亮的飛禽放走後,才想起來,仙道已經不在康平城而是在攻打優里了,他既收不到這句話,也不會有機會回覆。藤真為自己的舉動啞然失笑。
在美濃的赤木這一天收到仙道示好的書信,叵測地對副將木暮笑道:“這傢伙!你說我要如何回信那?”然而此後不過一兩天,晴子親筆寫的充滿懇切的信也由忍者送到赤木手上。內容無非是請赤木與藤真聯手,夾擊仙道。赤木的夫人彩姬不知從哪裡得知此事,更是聲淚俱下,竟要在此時返回竹取省親。

赤木不得不苦笑:“櫻木這傢伙,人緣還真是好啊!”——於是出兵與藤真聯手,在竹取城外二十里處擊破康平軍,並趁勝一路追襲,將仙道逼回康平城內。而清州萬葉兩城的聯軍,在洋平率領下,擊退仙道新近結盟的伊勢部隊。

仙道固守康平,藤真的聯軍將此城團團圍住。仙道從城上射下兩支箭,一傷赤木,一傷藤真。

赤木被貫穿右臂,傷重不能舉動。藤真則中在咽喉那裡。他從馬上跌下時看到仙道俯身從高高的地方送過來的笑臉,還是一貫那種滿不在乎的。

後來竹取美濃的聯軍便退兵了。

櫻木的騎兵直逼足利義昭所在的本願寺。破敵之日寺內火光沖天,喊殺聲震耳欲聾。櫻木全身浴血,腰刀也成全紅,已不知刺穿了多少個敵人的身體。那一役榮治終於取下堂兄的首級。清田信長率殘部往長島撤退,終被隨後趕來接應的宮城三井截殺,全軍覆沒。櫻木本人因為多處受傷,滯留在寺內修養,朝倉、淺井的兵馬由榮治帶往曆延寺休整。天皇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承認榮治大將軍的身份,而櫻木則由右大臣,上升一級,成為佐臣中的最高級別,左大臣。並且由於本願寺戰役,以兩萬人幾乎全殲對手四萬,櫻木赤著雙臂紅髮披散,跨在高駿黑馬上揮舞腰刀的夜叉般驍勇嗜殺的形象,便在各諸侯國間傳為不敗之神話。

消息傳到竹取,滿城歡騰。即連那時候因為被櫻木和他的少年軍團率領獵狗惡作劇踏壞田地的農民們也為當年口中的大呆瓜城主高興,紛紛燒香,“上蒼降下的素盞明尊,愚昧如我們竟一無所知地冒瀆啊!願不世功業於此人手中成就吧!”

櫻木要是聽到這番祝禱,一定頭一個去告訴流川,並笑著說:“看,當年你要我送的魚,竟發揮效用了那!”

藤真聽到櫻木取勝,卻並無興奮的神色。他只是想著那一天在帳內甦醒,咽喉部鑽心的疼痛。只聽到親衛兵們激動的歡呼:“啊,真是太陽神保佑!射中將軍的這支箭,竟掉了箭簇!否則真的糟糕了呢!”藤真那時候就合上眼,讓淚水從眼角的地方流下去。“仙道的那個笑臉,我大概,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了吧。”

後來藤真回到竹取,仙道的回覆赫然已到。藤真打開,紙條上只有一個字:是。藤真也就略帶頑皮地,輕輕笑了起來。

各諸侯國的大名紛紛派遣使者參加櫻木受任左大臣的慶典。此慶典在本願寺內舉辦。康平城主仙道彰是親自趕去的。櫻木在儀式之前私下見他。兩個人都笑嘻嘻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櫻木用帶點蔑視的口氣說:“怎麼樣?竹取和美濃的聯盟,不可小覷吧?”仙道還是滿不在乎地笑,“竹取和美濃的聯盟嗎?哈,依我看,是藤真健司不可小覷才對啊,他竟有本事讓赤木那頭老狐狸站在你這一邊!”櫻木便嘿嘿地笑了。“仙道,看不出你還挺識人的。原諒你一次,可以嗎?”“不行。”仙道變得面無表情,“我還有實力沒有發揮的。”

巨大的香爐裡香火已經近乎燃盡,櫻木揮手命人再添。

等待儀式開始的人,就連祭司都開始焦灼不安起來。素知櫻木個性的人卻擔心著:“這個愛出格的傢伙,又在想要做什麼那?”

晴子身著十二單衣,沈重的服飾讓她覺得不舒服。但心裡卻有些得意地:“那個人,又要拿什麼花樣出來嚇人一跳了。”

藤真卻心慌意亂的,好像有什麼答案正準備揭曉,而此答案本身卻極其不祥。他終於坐不住,悄悄溜出大殿。

躲在甬道旁一棵松樹後面時,藤真看見城主的弟弟流川。停在那裡像是遲疑著,甚至有些害怕提不起勇氣似的,又興奮著,帶了無數期待似的。

這個,就是早就想要知道的答案了嗎?!

藤真的腿一軟,身子幾乎滑下去。然而後面趕到的人卻架住他:“站好啊,藤真!”那個人說。

是仙道。

“仙道……我要……離開這……這裡……”藤真艱難地,吐出各個音節。他的嗓音也沙啞。仙道的箭沒有傷他性命,卻擊傷了他的聲帶,而這個傷害會一直滯留在那裡,直至生命終結。所以仙道便湊住藤真的耳朵低聲笑語:“你現在的聲音,我很喜歡那!”

“帶…我…走……!!”

流川毫無預警地走進大殿。寺廟的這個寬闊敞間,竟是令他平生第一次如此侷促不安的地方。但為了櫻木的任性和自身某種對幸福的貪婪的欲望,流川神色不動地走過變得竟有些漫長的甬道。等他走得近些的時候,便把櫻木臉上明亮的笑容和向他伸出的堅定的手看得清清楚楚。

大殿的空間,已經被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吞沒。晴子周身像漆木娃娃,僵硬地,幾乎沒有生趣地跪坐在那裡。

但是這些流川都已經顧不得了。他只看得見櫻木。櫻木臉上陽光般的笑著,所以他也開始陽光般地笑開;櫻木向他伸出手,所以他也一樣伸出了手;櫻木目光在說快過來,所以他加快步伐,一個勁兒朝他身邊走著。

彼此都在努力著的是什麼?無非是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給出了一切還需要什麼?無非是繼續努力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

在這場漫長的彼此給予裡,流川的證明是長期忍耐而包容的等待。櫻木對此全部領受並相當滿意,所以他也等不及地做出自己的證明。於是就在這一天,在所有人都看得見的地方,伸出他的手。

兩隻手,深麥色皮膚的手骨節蒼勁,蒼白皮膚的則手指修長——彼此緊緊交握。再也不分開似的。

“可以開始了!”櫻木心滿意足地笑著,大聲宣佈。

轟地,全場亂翻天地議論起來。

晴子夫人的世界在那一天裡分崩瓦解,她的身體,也承受不住地倒下。櫻木的態度裡,令她不解的迷團,直至那日,才豁然明朗。“我,我為什麼不能更加敏感一些?那樣就可以在事情發生之前阻止它,或者逃避開。”她在八頭司懷裡流著淚說。“啊——可憐的夫人啊!”八頭司也一樣哭著,為主人的不幸悲痛著,“依我看,還是回到美濃那個地方去吧!夫人的哥哥還是世上最疼愛您的人那!”

於是晴子要回美濃。櫻木來探視,她只閉門不見。櫻木懇請見一面,侍女將此話傳入,晴子流著淚說:“夫妻的情義已斷,再見更添傷感而已!”並叫侍女把此話帶給櫻木。櫻木也只好歎息著走了。晴子便這樣受了重傷似地回到美濃。赤木見妹妹這樣回來,驚訝得合不攏嘴:“哎呀,聽角田那小子回來說,我還以為是呆瓜又在搞鬼,沒想到竟真有那樣的事情!在這種時候,那傢伙是想死嗎?哎呀呀,這下子麻煩可大了!”

“聯盟的諸侯都心生去意呢。”流川枕在櫻木的手臂上,這樣說著。

“恩。”櫻木用一根指頭,在他白色的身體上凝重地滑走,感受到皮膚上溫柔而微帶顫慄的觸覺,他的手便停在指尖接觸的那一點上笑著說:“小狐狸連這地方都愛著我呢!”

“美濃那邊不知道會怎樣呵。”流川繼續說著。

櫻木開始細細地觀察流川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部分。細節部分,包括一粒長在腰左方的細小的黑痣。“真好看!”他湊過去舔著那顆痣,讓流川癢得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你要怎麼辦?”流川把櫻木的臉扳向自己,櫻木就笑開了。

“唉,你在擔心什麼?那種事情不是常有的嗎?等大爺把他們一個個幹掉之後,小狐狸就不會在這種時候還說掃興的事情了吧?”

笑著,櫻木重重去舔流川的痣,“啊,很癢!”流川身體一跳,扭動著躲閃。櫻木立刻迅疾,像個頑童做一次次狡猾的襲擊似地去舔每一個可以讓流川笑著叫起來,並扭動身體躲閃的地方。

“啊,不要!”

“不要?不行!”

“這裡特別癢那!”

“是嗎!”

“啊,還來——”

“哈哈,小狐狸!變笨了哦!”……

這種調笑的聲音時常從房裡傳出,令聽到的侍女面紅耳赤。“對方畢竟是親弟弟呢!出生都沒隔幾時,這種事情,還真是叫人側目啊!”“這個夜叉大人,也真是過於我行我素啦!如果天皇陛下知道了,左大臣的職位一定保不住了。”

然而櫻木的少年軍團還是忠心耿耿,洋平宮城三井,也並不因為和弟弟有那種關係便厭棄櫻木。所以櫻木在舉行左大臣繼任儀式結束一個月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領軍隊鏟滅朝倉,淺井,毫不留情地。

但和榮治面對面的時候,櫻木絲毫不覺得理虧,“我並沒有背棄什麼約定吧?要是不殺他們,死的那個會是我呢!”

“是麼。既然是這樣那就算了。”榮治面無表情地點個頭表示事情了結。然而在他心裡,早已覺得左大臣的野望,真是過於膨脹了。

當然榮治是不會像流川那樣用和櫻木爭吵來發泄不滿的。他表面上縱容著櫻木,暗地裡培植反對他的勢力,而除了長島的牧紳一和神宗一郎、伊勢的土屋之外,聯盟於竹取的美濃的赤木,康平的仙道,都成為他重要拉攏的物件。

與此同時櫻木也在不斷征戰。他的軍隊持續壯大,並且因為訓練有素而十分悍勇,威勢赫赫。在征戰的沿途之上他謹慎地選擇一些攻防皆可的地方設置重兵,命親信之人據守。

他的軍團士氣高昂。櫻木,是士兵心目中的紅髮戰神。士兵不會揪著他和親弟弟曖昧不清的事情,他們只會豪爽地大聲嚷嚷:“跟隨櫻木大人打仗,真是世上令人萬分過癮的事情啊!”因為勝利,到底是每一個人都喜歡的東西啊。

而和以前不同地,他現在無論到哪裡,無論打什麼樣的仗都必定把流川帶在身邊。“只要有我的軍團在,就什麼都不怕!”他時常這樣狂妄地大笑著說,“……哈哈,至於小狐狸,我怎麼會把你留在豬窩裡呢?”他只要這樣說,便會引來流川似乎不滿的一個白眼。

這樣儘管在諸侯國引起過可怕醜聞的軒然大波,但櫻木的不敗戰績仍令人敬畏,態度明確擁護他的大名,也因此不在少數。但私底下是否真正如此,也就不為人所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