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浮生》

〈3〉

 

櫻木在那一場竹取之役全殲愛和軍隊,殺死敵將諸星,戰勳赫赫生威。敵人失去兩萬餘人兵力,而竹取城死傷五千。櫻木出城時僅帶兵一萬,交戰時折損過半,他的少年軍團卻並無損傷,馳騁疆場殺敵無數。無論聯盟或是奇謀,都可以殺敵制勝,不過亂世之下,只有真正的實力,真正的實力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這是櫻木的亂世哲學,他也是一絲不苟照著它做來,因此躍馬疆場無人能敵。

“好!去殺萬葉人!”櫻木用腰刀挑著諸星的首級,大聲下令。城裡雷鳴般地喝彩。煙塵滾滾裡,櫻木的軍團飛馳而去。

櫻木和宮城的人馬前後堵截萬葉軍隊,殲敵後會合,櫻木拿下了城主藤真清代的首級,而宮城拿下大將花形的,因此皆大歡喜。“那隻狐狸沒跟來吧?”可是見面第一句話櫻木便說得宮城沒頭沒腦。“什麼狐狸?”“流川。”“哦,不是你那個兄弟洋平說流川不能上戰場嗎?再說美姬夫人的脾氣我也不是不知道啊!把他強留下了。”“哦。多謝!”“不必啦。都是兄弟。”宮城開朗地看櫻木,這個未來的城代,十三歲的時候就懂得拉攏自己那!亂世的梟雄,莫過於此吧!

流川在清州城等著櫻木到來。他其實很焦慮不安的,但又如此期待的。以至於窗外那株木棉花都受不了他目光中的熱力似地,剎那間丟掉幾許花葉。所幸櫻木終究是去了。但是流川跑到前廳櫻木正在發令:“圍攻萬葉城!”他這時候已經得到忠心耿耿跟隨他的高宮的情報,“愛和已經沒兵了,城裡大臣中的一些人願意向我們請降,我已經讓三井帶兵去再施加壓力——關於父親,如果萬葉城不釋放他,我必血洗此城!!”

櫻木是慷慨激昂的。流川躲在一邊靜靜地看他。比較著他。“我和這個人差別在哪裡呢?野心?對了。野心。他有而我沒有,差別就在這裡。如果我也有野心,竹取的局面會更混亂吧!唉,其實,野心是什麼東西呢,總比不過已經在眼前的好啊……”“小狐狸!”櫻木的聲音沖他而來。流川看到熠熠發亮的眼睛欣喜地看著自己,臉就那樣通紅起來。“圍攻萬葉,我也一起去!”望著櫻木便說出此話。“不行!”目光剎那間由欣喜變得冰冷,“你不能去!”
那一次圍攻萬葉流川沒有能去。大臣裡有流言說櫻木這樣做是為了抹殺流川的武勳。不讓他出戰而失去立功的機會。萬葉那時候,只比愛和稍好,但也接近空城。流川在後來有些漫長的歲月裡,在動搖的時刻裡也這樣想著,哀怨著。但那一次櫻木攻城時左胸受了傷,頗重的。傷他的那一支箭,是藤真健司的。

其實萬葉的城主從實際意義上說早已經不是藤真清代了。他的兒子藤真健司活潑而機智,如果不是父親一意孤行,或者他有政秀那樣的父親,萬葉城也不會有這樣的收梢。

但是藤真建司明白世事。傷了櫻木後,他負荊請罪。那個時候萬葉城已經是實際意義上的空城,無法抵抗任何進攻。藤真這樣做,無非是看透了櫻木的為人。他知道櫻木會原諒他,所以櫻木就原諒了他。他知道萬葉城最終也會保全,所以萬葉就保全下來。

櫻木救出政秀,請父親處置藤真。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文章。果然政秀不追究,他知道回家享清福將來櫻木有了孩子幫他教養一番是最終的命運,所以什麼也沒有堅持。而流川則呆呆地看著櫻木接納藤真。

櫻木在萬葉城的私室裡看著藤真。他穿著端整的淺綠色和服,白玉般的面容美貌無可比擬。櫻木第一次見如此美貌的男人。他伸出手,伸到藤真衣襟裡,由輕而重地撫摸著。

藤真面色始終平靜。其實他起初緊張著,甚至一度起過刺殺的念頭。可是櫻木的手掌在他的皮膚上摩挲,帶給他不能自持的刺激。最後他呻吟著,抓住有力的胳膊,倒向那個懷抱裡去。

可是櫻木後來說:“不行啊,小藤。我這裡很痛。”

他指著左胸。藤真以為他是在說傷口,惶恐地撫著那兒說:“對不起,對不起啊!好些了嗎?”櫻木推開他的手,離開座位,目光裡那樣複雜地,痛而且複雜。微帶自憐而憐憫地望著他。

藤真忽然就明白了。他靜默良久。“那個,權勢或是情愛,你讓我擁有一個可以嗎?”

這是什麼話!但在櫻木面前可以毫不顧忌地說。藤真知道櫻木不會不同意,所以櫻木真的沒有不同意。他也沒有同意。只是那樣靜默著。但藤真知道那只是不輕易許諾的人常有的舉止。櫻木肯定會給自己答覆,只是這一刻還不能。如果櫻木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藤真也會一直等下去。就像他起初請降那樣。

櫻木回到竹取,就是正式的城主了。萬民擁戴。

與此同時,美濃地方,城主和他妹妹有這樣一番交談。

“對方是個傻小子那,哥哥難道捨得我受委屈?”赤木晴子穿著斜紋家常的和服扶著膝這樣說。

“喏!這把刀帶上。”她哥哥赤木剛憲遞過一柄烏黑連鞘的短刀。“這把刀放在身邊,那小子,要是實在不喜歡,就一刀殺了他。”

“哦。”晴子接過刀,放進衣底,“哥哥也要考慮某些後果呀!我要是殺了那小子,竹取城會放過我們嗎?”

“啊,不用擔心。那傢伙要真是個傻小子,你殺他就不會有危險啊!”

“哈,是哥哥的亂世哲學。”

“啊!本來也是如此!總之,美濃和竹取的關係,仰仗你了!”剛憲深深行禮。

晴子無聲地慨歎著,回禮,“哥哥,不必如此啊!如果我和我的丈夫感情好的話,也許這把刀最終會朝向哥哥你的胸膛,不過,那也是要在哥哥表態之後。”

“哈哈。晴子,你說得很是那!好吧,那麼,和八頭司去吧!”

晴子就這樣嫁到竹取來了。在路上她聽到城主櫻木殺敗愛和萬葉的豪舉,“那個傻小子,果然還不簡單那!”晴子在車仗裡胡思亂想著。

但是整個婚禮新郎沒有出現。晴子的短刀始終藏在喜服下面。她不在乎新郎在或不在,只是有些聞不慣木蓮的香氣。她在家裡,都是用木香的呀!

後來她被送進鋪了十二張榻榻米的新房。跪在地上等待新郎到來。

晴子後來緊緊握住短刀。她想無論如何為了維護美濃女兒的尊嚴也要殺了他。他讓我獨守空房整整兩夜。果然還是個傻小子。

櫻木終究還是來了。他出現的時候穿著剪掉袖子的衣服,褲管挽到膝蓋之上,膚色是日曬後健康閃閃發亮的深褐色,他的眼睛也同樣發出類似的光芒,一頭髮耀眼地紅著。他把黑紅線纏繞的腰刀摘下來往地上一扔,嗓音洪亮地說:“你是美濃的赤木晴子?我就是本城城主櫻木,你的丈夫,今後多多關照那!”

他好像當時就疲倦地睡過去。晴子移到身前打量他的五官,那樣濃重的顏色和分明的輪廓。她無聲無息地拔出短刀,雙手握著垂直向下,對準躺著的人的心臟。但其實那個時候的晴子內心充盈著莫名的幸福感。她有些眩暈地閉了閉眼,再次低頭,卻看見席子上的少年正睜開亮晶晶的眼,沖她裂嘴而笑:“睡吧!”他翻了個身,讓出一片地方。晴子把刀插回刀鞘,嘴角露出好笑而懊惱的神情,沒有拒絕睡覺的邀請,就在那人身邊和衣躺下了。

那天晚上就這樣過的。

櫻木對晴子並無太多評價。他只是對洋平等人說這女人氣量很好,所以留在身邊也不錯。此類男人之間的評語不會傳入晴子耳中。但櫻木對晴子說的是“從沒見過你這麼可愛的小姐那!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被你愛上啊?”晴子雖然不能懷疑丈夫,但這種話活像浮浪子弟引誘不懂事的年輕女孩。聽在晴子耳中,引得她微怒。但櫻木通常是哈哈大笑著,拿起他那怪模怪樣的腰刀飛跑出去,又不知是到哪棵樹頂上掏老鷹的巢穴去了。

不過,總之後來晴子把哥哥給的短刀放在一個地方,日久了想不起來,那把刀就不知去向。

竹取和美濃的關係也因為晴子嫁入,一直相當和諧。過了一段時候,北邊的永康城死了城主,公子仙道彰主動和竹取聯盟。櫻木趁機攻克了附近的平康,優里,把大陸之南的大片土地納入麾下。不久,美濃的剛憲也加入櫻木這邊的聯盟。此前北方新近強盛的無間城主要將美濃收入己方旗下,剛憲便說:“與其如此,還是有妹妹在的地方牢靠些呢!”第二天就派人來竹取締結聯盟。櫻木欣然應允。此時距他首次武勳不過兩載光陰。

而竹取城內的情況也是井井有條。父親政秀仍然領導大臣們。宮城和三井分別鎮守清州愛和。三井是櫻木的另一個兄弟,花朝姬夫人所生。而萬葉城則是由藤真原來的大將長谷川和櫻木得力的幹將洋平守著。與平康締約後,就用另一個兄弟,名月姬夫人的次子信秀換回洋平。信秀的夫人是平康城主最寵愛的妹妹桃葉姬。櫻木自己已經成年的妹妹彩姬,則嫁給去年死了夫人的剛憲。

而藤真,櫻木始終把他留在身邊。攻打優里時他是櫻木的副將。優里城主的人頭便是由他白嫩的雙手取下的。竹取城內傳說他是櫻木孌童的謠言也因此不攻而破。

那一天,萬葉的私室裡,櫻木沈默了很長時間後終於對藤真說:“你說的兩個,後面的不能給你啦!不過前面那一個,家左或是內政,你挑吧!”

藤真就坐在櫻木離開的位子上,無奈地笑起來。這個人的野心勇武,是一目了然的旋風。而他的狡猾則是康莊大道上突然出現的頑皮的岔路口,帶著那種讓人發不出火卻又無可奈何的幽默感。

“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的啦!”藤真埋怨地說。

“做我的副手吧,健司!”櫻木這樣稱呼著藤真的名字,“你,很不錯呢!”他走回來一隻手在藤真臉頰上來回撫摩著,“今天答應你的事情,我不會忘記啦!”

藤真望著他,心裡便轉著“那不能給我的東西,他放到哪裡去了呢?”的念頭了。

至於流川,在城內無所事事,真的成了浮浪子弟。一些大臣提起他都用憐憫的口氣。“那孩子,要是當初美姬夫人不是那樣急切的話,現在至少也應該有一座城吧!唉呀,城主這樣對他,中務大輔公也要傷心的啊!”中務大輔,指的就是政秀。

流川成天與同樣無所事事的子弟飲酒作樂。自從請求同去萬葉城被櫻木拒絕後,他再也不跟著他哥哥做那些被貶斥為呆瓜所為的事情了。事實上櫻木當了城主之後也不再做那些事情,他只是帶著他的少年們騎上快馬,疾風一般在原野上飛馳,此間他已經撫養了五六頭小鷹,都是他突襲鷹的巢穴後帶回的。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櫻木架著一頭小鷹來到流川的住處,而敞廳裡傳來絲竹笙歌種種取樂的聲音。他闖進去看到滿座衣飾華麗的少年,舞姬們都穿裸露肩膀的華貴和服。屋裡香氣濃得熏人欲醉。談笑狎樂的聲音也是一樣濃厚。儘管如此,突然闖入的櫻木還是嚇了眾人一跳,皆因那頭鷹忽然嘎地大叫,它也不習慣如此淫糜的氣氛那!

櫻木的目光停在一個身穿像牙白顏色和服,外袍長長拖在地下,烏黑的髮髻高高梳起,插滿珠釧的豔姬身上,她形狀姣好的臉上敷著厚重的粉,狹長黑亮的眼在其間如燈下的寶石般地閃爍著,嘴用胭脂勾抹成兩片花瓣的樣子。她手裡拿著蕭,姿態嬌媚地吹奏。櫻木上前一把拉起這個人,風一般跑出那個地方。

在庭院無人處,櫻木終於停下,他還牢牢架著那頭鷹,被他拉著的人卻很慘,跑得釵橫鬢亂,踉踉蹌蹌,白襪也被殘枝刺破。

“……”櫻木什麼也不說,只是盯著穿女裝的人看,目光越來越惡狠狠。被他盯著的人卻從驚慌越來越鎮定,最後無所謂起來。於是櫻木狠狠抬手,給了他一巴掌。因為手上沾到了敷面的粉,他用手巾狠狠地擦著,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後來流川的府邸再也沒有聚飲取樂的事情。

流川的母親美姬夫人是在年前過世的。她為流川向附近幾個城主求婚,因為這種浮浪的名聲而屢屢遭拒,這位夫人竟因此鬱鬱不樂,乃至一病不起。

不過要是這位夫人還在世間,此時還是要為兒子打抱不平的。

隔了一天,櫻木派人把鷹送到流川府裡,至於他本人,卻再也沒有去過一次了。

竹取日益強大。附近小城紛紛歸屬。有些城主因為櫻木年輕有為,甘願把自己城裡美貌的公主送來服侍。其中有一位公主名叫葉姬,美貌無人能及,甚至遠在京都的貴族都來向她求婚。她的父親是竹取東南方一個叫武里的小地方的城主。歸順櫻木後便送上寶貴的女兒。

櫻木看過那位公主,打趣地對藤真說:“怎麼樣啊,小藤?她很好吧,你來娶親如何啊?”藤真居然答應了。“算是我報答你吧,城主大人!”他也打趣似地說。

不過後來這位公主不等迎親的人上門就和一個低級武士私奔而去。此類事情至此也不了了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