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螢幕不斷地閃爍,我的手指從一到九再從九到一意義按過。或紅或綠的色彩掃過我的臉,太多的刺激讓眼睛和耳朵都麻木起來,也就完全沒注意到天色昏暗,你打開門的“喀嚓”聲。
當我意識到你在身邊時,是你的涼涼的唇,一陣沐浴後的清新的肥皂香。
“又用冷水洗,你這隻狐狸真是的……”
沒等我說完,你已不依地抱住了我,不完整的語句結束在每天一樣的灼熱的吻中。
灼熱的吻,第一次的不安、疑慮,一切已消散的,剩下的純粹的感情和……也許已是習慣……
那第一次的吻,感到的也就是這樣的熱度,和你的冰冷的,讓我忍不住顫抖的手。用力的,簡直是箝住我的手,想將它掐碎的力度。掙扎之中,還有被指甲刮傷的一下子痛,細細的血很快凝了起來。這一切使我很愕然。所以,還來不及思考,上衣不知何時躺在了不遠處。想伸手去拿,你卻又吻了上來,從臉頰、眉峰到一路延下去的脖頸,滾燙的唇、溫軟的舌。我瞪著你,你卻溫柔地回望──大概是溫柔吧。你微微動了動嘴角卻沒發出一個音。你看上去很懊惱。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沒看錯,那請求的眼神,請求理解和回應。不知該說些什麼,也說不出什麼,我想我一定是呆呆地看著你。不是嗎?這太可笑了!剛才我們明明只不過是去一對一,那是我提出的,“喂,臭狐狸,本天才復健回來了,敢不敢來挑戰呀?!”是我一向的自信和得意。你沒說一句,將球扔給了我。
激烈的拼搶之中,我皺了一下眉。你察覺到了,就像所有的過去一樣,最先察覺到的總是你。
“白痴,背傷沒好就不要逞強!”
“你說什麼!醫生說我已經可以出院了!”
“那他有沒有說可以打籃球?不知輕重的笨蛋!”
“什麼?!”
我不甘地上前揮拳。不錯,醫生確實是警告了我。但是,我是天才!我怎麼會有問題?像狐狸這種凡人怎麼能理解?
他沒有打回我,這一場架就不了了之。他拉著我去他家。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有一點好奇。但他一路上的慣常的沉默倒叫我有些不安。
他一向是個不擅說話也不願說的人。不過,這樣的尷尬的情況忽然讓我想起我告白時的緊張──不自覺地加大手勁,風吹過他略顯嚴肅的臉。告白?我為自己的想法啞然失笑,像他這樣的人,會紅著臉說“我喜歡你,請你和我交往”之類的話?不可能吧?直接給對方一個吻倒更像他的行事作風。
吻──
門在身後“砰”地關上,發亮的黑髮在眼前變成了特寫。他的睫毛很長,微微抖動著……
等等,他在吻我?狐狸在──吻我──
“喂……”
我用力推他,他卻偏過頭,用手撳住了我抵在他胸前的手。然後,兩人就倒了下去,倒在很軟的地毯上……
“……”,不知是誰壓到了電視的開關,一下子,滿屋的聲響和顏色全不見了,像一個魔法失效的童話,安靜的房子猶如巨獸的大嘴,黑得深不見府。你睜著眼睛看著我,明亮的眼在黑暗中是兩簇小小的光,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摸索著開了燈,柔和的橙光照上了你英俊的臉,神色也仿佛溫柔了起來。
我指指桌上簡單的三菜一湯,冷冷的沒有熱氣,就比如在冬天呵不出白氣的死人,那全是你回來得太晚的緣故。
拉開兩把面對面的椅子,我從電飯煲中盛出了飯。還好,還有一樣溫暖的東西。屋內因為它的呼吸,氤氳了一室暖意。裊裊的水氣如輕紗縹緲在燈光下,這是扭動腰肢的舞女。
“喂,今天隊裡怎麼樣?”
“唔,一樣。”
“什麼一樣?!你有沒有認真回答我?!”
“一樣就是一樣。”並沒有特意加重語氣,也不像特地解釋什麼,很冷的,但卻是你一向的回答。
不生氣,不生氣,我大大扒了一口飯。甜絲絲的味覺中,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心不在焉,舌頭一下麻木,澀澀地痛。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伸手去捂嘴巴,雖然不見得減輕疼痛,但下意識就將注意力放了上去。
“笨蛋,快把飯咽下去讓我看看!”叮叮噹噹地放下碗,你傾身過來,熱熱的氣呼在我的臉上,很快就潮了。
“唔、唔──”我努力地照你的話去做,痛和一時的不順氣把臉給憋紅了。
“啊──”
“啊──”我依你的意思張大了嘴,你煞有其事地觀察了半天,眉頭扭在了一起。
“我沒事。”我一邊張著嘴一邊艱難地將語意表達出來,但聽上去還是幾聲奇怪的“嗯嗯哼哼”。
“不要老是逞搶,笨蛋。”這句熟悉的話,我一下子呆住了,此時和彼時,真切的現實和鮮明的記憶……
“不要老是逞搶,笨蛋!”
你的眉自然地扭在一起,這樣為難的表情看上去很有人情味。是的,只有關心一個人才會為他皺眉──你在關心我嗎?你呼著熱熱的水氣輕搔我的臉,眼睛不適地眨了幾下。盡力想擠出完整的句子來表示我當時的想法。但,這樣的近距離,包括你的重量,眼神,力度和吻,我無法形容,大概有點沉迷了吧。沒有人曾讓我有這樣的感受──我是說,這樣大聲的心跳,乾澀的嘴唇,還有,很痛的心──不,大概不是痛,只是不適。好像海潮中的礁石,一陣陣的悸動,又仿佛有一只爪子用很尖的指甲去輕觸──不是痛,只是非常的不適……
你很無措,你只是一遍遍地吻著我,略顯青澀的吻。可我卻熱了起來,呼吸莫名地變粗。真的不是有意誘惑或是鼓勵,這一切是最自然的反應,我沒有控制,也無法控制。
終於,全都發生了。很痛的感覺,事實上我也看到了淡淡的血漬。不能說完全地排斥,但我確實大力地推拒,因為痛,因為不適,因為不知名的恐懼,對不可知的恐懼,也許。一絲不掛的自己,輕輕嗯哼著的自己,我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非常害怕。你閉著眼睛,不可抗拒的用力抱緊我。汗水像蠕動著的小蟲在彼此的身體間穿梭,忽冷忽熱,最後游入了地毯,完全消失。除了下身的疼痛,還有你的晶瑩的汗水滴在我腕上的傷時的抽痛,刺激著已然糊塗的神經,提醒著一切是多麼的不應該。就好像半夢半醒間的那一種混沌的思想,沉重如鉛。把它扔掉吧,心中這樣想著。於是一片仿佛空白的腦中,唯一的痛和頭一次經歷的快感就慢慢淡去了。所以你最後的碎片一般的聲音,我什麼也沒聽清楚。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好像誰也沒提到“喜歡”或“愛”什麼的,就搬到了一塊,更沒什麼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也許是不想提,不屑提,還是不敢提,沒有去探究。此後,背傷隱隱地痛。你惱恨地拖著我去復診,結果是預料到的──不妙。
互相沉默了很長時間,仿佛都有些震驚。其實是都猜到的,不點明也就裝傻,一旦說開了,倒害怕起來,怕的是對方安慰自己,心裡卻盤算如何寬慰對方,讓人渾身難受的好意。只是,這是事實,不相信也好,不接受也好,全無半點影響。
枯坐了大約三四個鐘頭,天色也從中午的明亮刺眼到渾褐一盤。你突然站了起來,拿著球出去了。出門前,你頓了頓,將球拍得“啪啪”直響,不過,沒回頭,你說:“喂,我一個人就可以稱霸全國。”
沒有生氣、感慨、傷心、不甘。我對自己的平靜的反應很吃驚。我甚至還能淡淡地笑著,說:“謝謝……”
你背一僵,但馬上就運著球跑了,而且忘記關門。
初秋的風挺冷的,一下一下往屋裡灌,夾著土地所有的泥的清香,翻飛起我的紅色的髮,像快要凋零的美麗的花。
那之後,我在學習上多花了些時間,因為即使早到家,你也總是練球直至夜深。你總是沖涼用冷水,而我也只好記得將飯溫熱著,去暖一暖你的永遠冰冷的手。
我一直以為關於這件事,我處理得很好,受傷的只有自己。其實,最難過的也許是你。只為了我不能再打籃球,你堅持要讓湘北稱霸全國,即使只憑你一個人。更刻苦的練球,賠上所有的時間,看得出,你是開始疲憊了。為了這一切,連你最嚮往的籃球之國發出的邀請,你都拒絕了。不是沒有猶豫,你的躊躇反而讓我只能更加埋怨自己,覺得自己無用到已成了絆腳石。
可是,沒有離開你。
只因,我愛你,最愛你。
思緒又回到了我機械地吃著飯的身體裡,已經熟悉了你,所以,察覺出了一點不同。
“喂,隊裡出了什麼事嗎?”我沒讓你有編理由的時間又追加了一句,“不要瞞我。”
“我──退出了國家隊,今天。”你緩緩地說道。
我一驚,猛拍桌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你。
“要去美國了,明天的飛機。”還是很疏緩的語氣。
我頹然坐下,將頭埋進了雙臂中,十指絞著已經和原本一樣長的頭髮,以細瑣的疼痛來警告自己這是事實。
你拉開椅子,來到我身邊。我沒看,只要是你,我就能用感覺來辨別。很難說清這原因。只要是你,我就能感覺到。
你還是只是抱住了我,你沒有再解釋什麼,再說明什麼,再證實什麼,你總希望有一種不用語言溝通的方法──或是擁抱,或是吻,或是其它什麼。你難道不明白不是任何事都可以用擁抱來解決的嗎?你難道真的不懂怎樣使用語言去安慰另一個人嗎?不是嘲諷的,而是溫柔的,不是激烈的,而是溫暖的,不是咒罵的,而是發誓的……
又是吻,又是要求理解和回應的吻,滾燙的唇,冰冷的手。
我不再想什麼,也不再說什麼。無奈又無助地任你吻著我,大概有一點傷心吧,大概。
午夜兩點,你已倦得睡去。我坐在床沿,看著趟在門後的桔色的球,有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曾經,曾經我們倆都瘋狂地看著它,為它付出了一切,但走著走著,路上只剩下了你一個。不是誰離開了誰,只不過是不小心走上了岔道,沒有任何人在其中扮演壞人,甚至上帝,即使是被迫的選擇,終究也是自己的選擇。你愛它,用上了兩倍的熱情,而我愛你,賭上了全部的感情。從我們的開始,我一直以為是怕寂寞的你的意願,使這一切演變到這一步,但事實上,害怕寂寞的人是我,沒有自信的人是我。
我很想現在就走,就離開你,以免讓你的離別成為最不堪的傷。但你會著急的,會不安的,會去找我的,會再放棄的。不,不,至少這一次我不能做絆腳石,哪怕不再有自信,我也起碼要堅強,一定要堅強。
鬧鐘定好了時間,我不想聽到那種叫聲,聲聲催著你的離去。去美國吧,去完成“曾經”是兩個人的夢想吧。我真的這麼想。
迷迷糊糊,門被“啪”地一聲打開了,有幾個破碎的音節傳入我的耳中,很熟悉的發音,卻一直沒能想起它的意思。這一次,我聽清了,這句在我們的第一次時你就已對我說過的話:“我愛你。”
是的,你愛我,只是你最愛的不是我。在你將要去的地方,那裡,有更重要的東西。
我用被子蒙住了頭,在門關上的那一刻,不可抑制地哭了,那條早已癒合的手腕上的傷也仿佛由於眼淚而抽痛起來,牽動著突然變得空洞的心。
於是,在我25歲,而你也是的時候…
我最愛的是你,可你……不是……
<02/29/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