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故事》

浦飯櫻子

 

 

「你好!我是天才櫻木!!」--這是12年前,我對櫻木的第一印象。
元氣滿滿的聲音,像是意圖把整個房間塞滿的向日葵,在照進房裡的金澄澄的陽光裡發亮。

而當時在房裡的,除了我和櫻木外,還有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孩,正不符合上述氣氛的死沉著臉、靠坐在沙發上,對甫進門的我也只是『順便』似的一個抬眼後,便繼續他未了的沉默。

「臭狐狸!你不要這麼沒禮貌好不好!!」
「……」
「喂!!!#」
「……」

老實說,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我就很難將目光從他們兩人身上抽開了。
就像光與闇、火與冰,當極度對比的兩者同時陳列一起時,總是格外吸引他人的目光,甚至讓人忍不住想好好用心鑽研。

繼續不動如山的坐在沙發上、被櫻木責難的『狐狸』男孩,有著黑絲絨般漾著水光的柔順短髮;不知道是不是習慣性而半閉的雙眼,剛好突顯出他又細又長的睫毛,蒼白的肌膚則搭配著沒什麼變化的表情,一雙細薄的唇緊抿著,只有偶爾才會輕啟、淡淡的丟出『白癡』兩個字,然後便再次回歸於沉默,讓人難以揣測他的情緒與想法。

而自稱『天才』的櫻木,則有著一頭惹人注目的火色短髮,在由窗外投照進屋裡的那道陽光裡,一明一暗的、閃爍著純淨的橘紅色反光,宛若隨時會燃起的火苗。氣鼓鼓的雙頰和時而微嘟的翹唇、沒有一瞬停頓變化的表情與明亮的雙眼,在他身上形成極為協調而相稱的存在。如果硬要加以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與太陽相同屬性的發光體吧?

--以致於讓人輕易的就忽略掉他座下的輪椅;就像他的紅髮一樣,這是我沒有錯認他的理由。畢竟在這個單人病房裡,『狐狸男孩』所擁有的神色與氣質,絕對比較符合『病人』的角色。


櫻木花道,19歲,一個才剛要開始創造自己人生的年紀,卻因為脊椎處長了薄軟的惡性腫瘤,而導致下半身癱瘓。

意識到這個事實,我終於回過神來,「我是這邊的社工,你們叫我翔子就可以了…」我笑著自我介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毫無疑問的,櫻木是愛說話的,而且他可以創作俱佳的比手畫腳、再加上豐富的表情讓聽者身歷其境。每每聽及有趣的部分,我總是忍俊不住的噗呲一笑;而談到哀傷難過的部分,也總是熱了我的眼眶、讓我的心莫名的揪緊著。


從接下來的會談裡,我知道了櫻木大致的生活背景與情況。


他從小便失去了母親,國三時父親也因病過世,之後便靠著雙親留下的些許存款、和偶爾打打小零工過日子;紅髮是天生的;平時的興趣是小鋼珠和拉麵;擁有一百五十一次告白失敗的紀錄--雖然他搞不懂為什麼;高中時因緣際會的迷上籃球,曾率領湘北隊打進全國大賽;過去曾在比賽時傷及背部,但經過勤勉刻苦的復健後已痊癒;現在,則是湘北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隊上『唯一』的『王牌球員』。

『狐狸男孩』聽到這兒時,頗不以為然的以鼻輕叱了一聲,惹得不服輸的櫻木哇哇大叫。
但在接下來的病程報告裡,男孩便又將身體埋進沙發的陰暗處,只是靜靜的、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的聽著。

櫻木發病是在幾個月前,因為下肢麻痺感而到醫院求醫;而確定是惡性腫瘤,則是這一兩個月的事。

沒有哪個病人可以輕易的接受這種像開玩笑般的事實,即使是樂天過頭的櫻木也不例外。
從最初的震驚、否認、和磋商,一直到最後的接受期,櫻木這才終於在『老爹』教練的安排下,住進了這間病房。

據櫻木的說法,直到我進門前十分鐘前為止,一大堆『護送』著他來住院的隊友、前隊友和朋友們,才在他的『奪命連環催』之下離開。

--除了某隻賴著不走的『死狐狸』。


說真的,他現在這副開朗樂觀的模樣,實在讓我頗有『無用武之地』的感觸--即使他略過了最痛苦、最掙扎的時期沒說。

「那麼,從今天起,這裡就算是我半個新家啦!!!請多多指教!!////;;」
櫻木咧著笑臉的做出總結,然後在我向他微笑點頭回意後,開始翻閱堆在沙發一角的行李、從裡面陸續的掏出各種物品。

他靈活的操控身下的輪椅,來去自如的在房中穿梭,然後一邊把腿上的東西逐一擺放到他覺得適合的位置。裡頭絕大多數是與隊友參賽、或是與朋友出遊的照片,每一張都有開心笑著的櫻木的身影。

在徵求我的同意後,櫻木從其中一個大包包裡掏出了有著籃球圖樣的床套組,並再次挪動身下的輪椅開始鋪床。他什麼也沒對『狐狸男孩』說,可是從我進門就幾乎一直保持沉默的狐狸男孩,就如同在做什麼生活瑣事般的,極有默契的和櫻木一起把床單從床尾往床頭鋪陳開來,然後一個揚開枕頭套、一個遞過枕頭的搭配著彼此的動作。
當然,其中不時會出現幾句「白癡,像小孩子一樣。」「你管我!!死狐狸!」之類的小對話。

當狐狸男孩幫櫻木在病床正前方的牆上,固定投籃遊戲的籃框時,我悄悄的、像接收了狐狸男孩的沉默般,退出了房間。

第一次,我在算是屬於自己的『地盤』裡,感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所以我死命的攪動腦汁,思索著能給櫻木什麼樣的協助。

或許先從一些社會資源或補助開始吧?畢竟單人房的住院費用所耗不貲。
只不過事後我才知道,他所有的住院費,都是其他學校的籃球隊員們瞞著他、偷偷樂捐出來的,而且數目遠遠超出了所需要的額度。

所以在我根本沒什麼機會去幫他的時候,櫻木便辦了出院、轉而接受安寧居家護理服務了。他在這個『新家』裡,也不過住了不到一個禮拜而已。

我幾乎可以在腦中勾勒出他受不了整天待在醫院時,那一副閒極無聊、或許還有些鼓著腮幫子、扁著嘴抱怨的模樣,有點暖暖的,就像當時初夏的陽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之後再見到櫻木,則是幾個月後、他再度入院的事;同樣是單人房,但這個季節,少了夏日的日光。

這時,櫻木的腫瘤已經明顯進展,轉移附著在頭顱的外表,並且因腫瘤過大而把右眼珠推出眼窩,造成無法眨眼及閉眼。
我甫進門,便瞧見護理人員正小心的在處裡他的眼睛,以避免乾澀及感染。

「對不起,可不可以…」櫻木的前隊長—赤木剛憲,用著與身材不成比例的音量叫住了我,並使了使眼色、示意我和他一起退出房間。

低頭沉默了十數秒,他用沉穩的音調告訴我:「櫻木變了…。」

在最近一個月裡,櫻木開始拒絕他人的探訪,並且發瘋似的砸毀家中所有能毀壞的物品。
這次是他們這群朋友和教練,同時動用武力與人情攻勢,才半強迫式的將他帶來病房住院。

「嗯!我了解了!…」我費力的抬起頭、墊起腳,試著用手指撥開他擰緊的眉間;他顯然沒瞧見我勉強揚起的笑容,因為,在我的指尖觸及的剎那,他便逃也似的轉身奔走、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接下來有好幾天的時間,我只是靜靜的坐在櫻木的床旁,靜靜的陪著、變得安靜的櫻木。
他還沒準備好要說,所以,我也沒打算要問。

那麼,『狐狸』呢?
在訪客在門口來來去去(因為大家都不敢進房,怕給櫻木帶來刺激)的當兒,只有他,是這房中不變的風景,像與這房間融為一體的存在著。

櫻木不是沒有反對過,他也曾像對待其他人般、把伸手可及的物品全往『狐狸』身上扔;直到某一次,破碎的玻璃相框在狐狸身上劃出了一道口子,震驚的望著與自己的髮色相同的紅,在那白皙的手上漫流後,櫻木才默許了『狐狸』的存在。

在那天,當我死命的幫『狐狸』壓住鮮血泊泊而出的傷口時,才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屬於他的名字。

--『流川楓』,一個很美的名字。
一個像該與『櫻』一起存在、又像不該與『櫻』一起存在…的名字。


窗外,仍舊是厚重的雲,還開始有點要下雨的跡象。

這時恰好…是冬天吧?
--一個既不屬於楓、也不屬於櫻的季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翔子。」

我倏的放下手中的病歷資料,輕顫的手指洩露了內心的激動。
--因為,這是這數天來,櫻木第一次主動開口啊!!

「什麼事?」壓抑著因激動而粗重的呼吸聲,我努力的側過耳、等著傾聽他的回應。

如往常的,這個時段只有我在櫻木床邊、沉默的陪著他,而流川則是外出去打理他倆平時要用的日常用品與換洗衣物。

幾乎可以算是安靜的,房內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強勁的敲得窗戶框啷做響的聲音而已。
好一會兒後,櫻木才緩緩的轉過頭來望著我。

「我現在是不是很醜…?」他問,一邊用著還正常的左眼認真的揪著我,而突出的右眼,則不自主的在微濕的紗布下,沒有焦距的空轉。

我伸手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瀏海,它紅得像要燙傷我的手指;「我並不這麼覺得喔…」我以極盡輕柔的聲音、微笑著回答,「我想,所有愛你的人都不會這麼覺得吧…?」我想到所有關心櫻木的人;尤其,是某隻手上還留著傷口的小動物。

「那…我是不是…就快死了?」

「櫻木…」我將他故意挪開的視線轉回,「你這麼問是擔心你自己?還是擔心被你留下的愛你的人們?」。

聽到我的反問後,櫻木開始不可遏止的哭了起來;斗大的淚水不斷的從他眼中溢出、順著臉頰滑進了耳裡;鎖在他喉裡的哭聲,則在我身體裡產生共鳴。

硬是將頭抬起,我剛好瞧見窗外不知何時開始傾盆而下的冬雨。
緊緊的捏握著櫻木的手,我偷偷在心裡衷心而虔誠的祈禱著;祈禱著雨後,會有一片湛藍的天空;祈禱著天空裡,會有久違的彩虹…。




在那天之後,櫻木開始重拾往日的笑臉。
--他其實很聰明;或許真如他所自稱的,是個『天才』也說不定;聰明得讓人心疼。

他開始和赤木等人討論下一任的隊長該由誰接任、和老爹教練討論怎麼處理他父母留下的那棟老房子、和生死至交的好友洋平等人分配起了他的『遺物』…偶爾,他也會一時興起的拿起數位相機、為來訪的訪客拍照留念。

他笑咪咪的為我介紹液晶螢幕上的人物,「這個有著怪怪刺蝟頭的,叫仙道彰」、「這個老頭子叫牧紳一,21歲」…。

在痛得失眠的夜晚,他則會拿起畫筆,開始寫起在他『不在』了以後,要送給每個他所認識、所不捨的人的卡片。



至此,我不再擔心櫻木了;因為他清楚而明白的曉得自己是『活著』的,而且,即將死去。
讓我開始擔心的,是那隻總是在櫻木身旁,一貫沉默而冷淡的『狐狸』。

其實我是曉得的。
曉得他和櫻木會趁大家不在時,偷偷的擁抱、接吻;曉得他們會在大家看不見的視角裡,悄悄的牽起彼此的手;曉得櫻木總是在流川沒注意的時候,擔心的凝望著他;曉得流川總是在櫻木調開視線時,露出寂寞的神情。

「你少管我。」當我試著與流川私下會談時,他這麼回答,接著便轉身隱沒回櫻木的房裡。

難道他看不到嗎!?
或許吧…因為不想看,所以遮蔽了自己的視線。

--以致於看不見身體裡的那個黑洞,正隨時準備將他一口吞噬。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再次入院後的第35天,櫻木又發燒了。

這並不算罕見的現象,對癌症末期的病人來說,一點小感染都足以引發這樣的反應;所以,這也不是櫻木住院期間第一次發燒了。

只不過,這次比以往都來得嚴重。


這天,我和洋平一夥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從醫院大廳的廁所裡,把流川硬拉回病房。

在我將他推進房裡的那剎那,流川的身子猛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是因為看見房裡突然多了許多人,亦或是因為床上昏迷不醒的櫻木。

這時的櫻木,已經全身水腫,頭部的腫瘤也將臉擠壓得更嚴重;當然,這是流川早就熟悉的,所以照理他不應覺得訝異。

「櫻木…,流川來囉…」安西太太紅著眼眶微笑著,彎下身、輕輕的拍了拍櫻木的肩膀告訴他。只是櫻木並沒有回應,連平常無意識的呻吟或哀嚎都沒有,就恍若世上唯一可以證明他活著的,只有那輕微起伏的胸膛。

我眼尖的注意到晴子摀著嘴,把臉撲進赤木的懷裡;而木暮則是抓著眼鏡轉過身去。

你為什麼還不趕快靠近!!?

我察覺自己快要生氣了!然後才發現自己正用不符合我社工的立場的力道,粗魯的抓著流川的手、將他往病床的方向拉,而仙道和洋平則在他背後不客氣的推了一把;這讓流川幾乎是有些踉蹌的跌到櫻木的床緣,隨後馬上驚恐的後退。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流川驚駭的神情,就像他在看著的,是個什麼樣的不可知的恐怖怪物。

接下來有那麼十數秒的時間,我感覺世界即將崩毀在無聲的寂靜裡;--直到流川緩緩起身,衣服摩擦的聲響才鋒利的劃破這個沉重的耳壓。

他撐著仍微顫的身體,一手拉著床欄支撐著,好容易才有辦法站穩。
沾了汗下垂的額前的黑髮,密密的遮蓋了他細長的睫毛;緩緩的,他將額頭貼靠上了櫻木額角,蒼白的唇則剛好落在櫻木的耳心。

這一連串的舉動,輕柔得像老電影裡的慢動作…。

然後,我聽見他以微弱而輕顫的聲音,在櫻木耳邊不斷的重複著咒語般的字句: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模糊的,我瞧見了櫻木最後一個笑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好了!我想說的故事,就到這裡為止了。

並非特意想讓你們感動或流淚,只是因為今天意外的,收到一封由流川捎來的信件,所以才想起了這段十二年前的往事。

--記憶原本就不曾消失,而且是會永遠的存在你的腦袋裡;只不過,我沒想到它竟仍如此清晰罷了!


流川後來結婚了沒?我不曉得。他的近況如何?我也不清楚…。

因為這是這十二年來,流川所給我的第一封信,而且純白、只綴了幾朵櫻花的信紙上,只有簡短的用變得娟秀的字跡告訴我,當年、在櫻木過世之後,他所給他的紅色封皮的卡片裡,是用那白癡樣的、歪七扭八的字體這麼寫著的:





『不論多久,我都會在天上等你,


等你來繼續我們的故事…』

 <07/01/03>

——END——

附註:裡頭櫻木疾病進展的症狀,以及文中最後那句卡片上的字句,皆是取材於『死亡如此靠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