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聲音》

Pierides

〈1〉

 

  今天有新作品哦,叫海之聲。身邊的女孩子咯咯笑個不停,流川伸手握住了酒杯。是專門為你調的呢,女孩總是找得到話說,流川把酒杯舉到和眼睛平行的位置,停住片刻。很奇怪吧,怎麼會是鮮紅色,女孩看著酒杯,興致勃勃的自說自話,流川放下了酒杯,默默的拿出兩張鈔票,五百元,不多不少。太過分了吧,至少也應該看我一眼啊,女孩像是在嚷嚷,又像是在撒嬌,拼命的盯住站起來的男人,眼睛大而亮。

  流川停下,轉過頭。我見過紅色的海,他說。蒼白的臉龐雪白的領口白色的襪子,偏偏有兩隻黑色而細長的眼睛,在一剎那的聚光燈下,悄悄變形。女孩癡癡的看了過去。

  流川推開門,堅硬的玻璃門吱吱作響,不習慣的冰冷讓他的手有點打滑。很冷的空氣,有戀人相互簇擁著匆匆離去,流川想起了早上的天氣預報,今天是東京最冷的一天,他心不在焉的向車子走去,手指頭無意識的在口袋裡亂動,然後他看見了在車子邊上的一個人,手上拿著抹布嘴巴卻不嫌冷的咧大,紅色的頭髮在路燈下越發英勇的閃著紅光,從不封建迷信也不看小說尤其是言情小說的流川恰如其分的想起了一個詞,現世報應。

  櫻木張大的嘴巴一時合不上,他確定雖然天氣很冷但是自己沒有被凍糊塗,所以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呢,他在看到那張據說是燒成灰他也不會忘的臉三秒鐘之後,心不甘情不願的承認了事實。
  “白癡。”流川不客氣的打破了櫻木最後一點希望,然後。

  “狐狸。”脫口而出的兩個字,輕輕的,不帶一點笑意的認真。流川望著隔了不遠帶著血絲閃閃發光的眼睛,突然之間,有想低下頭的錯覺。上車,自己的話裡有習慣了的命令的語調,流川猛然驚覺,櫻木卻比自己動作更快的鑽進了車裡。

  “狐狸,你還欠我一頓拉麵,嘿嘿。”陰謀得逞的聲音,不大的車子裡高難度的坐下兩個一米九零的男人,櫻木依舊頑強的朝流川扭過頭來,猛然接近的臉讓流川一瞬間眩暈,熟悉的氣息,過了這麼多年,依然是最熟悉的氣息。這個白癡,難道就不會有一點點的改變嗎,流川說,控制不住的三個字,“大白癡。”

  “死狐狸。”櫻木舒服的往座椅上一靠,手開始在車上亂摸一氣。總是這樣,總是自己先受不了這種毫無建設性的吵架,第一個閉上嘴巴,流川默默的發動了車子。
  離最後一次看見櫻木,有五年零兩個月,如果流川願意,他可以說,有五年零兩個月23天。

  “狐狸,本天才的專職工作可是員警,除暴安良的那種。”第一個紅燈的時候,櫻木說。“擦車不過是我的業餘愛好而已。”
  停職還是長假,流川無言的想像櫻木抓住的不幸的犯人。
  “其實擦車也是門很好的職業。”第二個紅燈的時候,櫻木說。“賺的很多。”

  是嗎,流川看看剛才沒注意到的窗戶上的幾條多出來的痕跡,居然是烏龜的形狀,流川開始有點佩服櫻木了。

  “彩子說你進了公司,”第三個紅燈的時候,櫻木說。“彩子嫁給小宮了哦,這小子。三井也發了請貼。我的兒子已經五歲了,這點我比你厲害吧,嘿嘿。對了,狐狸,我的婚禮,你為什麼沒有參加。”

  紅燈轉綠,流川沒有發動車子。“狐狸……”櫻木想對流川的駕駛技術作一番評價,流川比他更快的開了口,“閉嘴。”他不耐煩的說,想也沒想,一口咬上了櫻木的嘴唇。粗糙的嘴巴,比目測的還要溫暖,這是流川的最後一個念頭。

  “狐狸。”反應遲鈍的眼神裡清清楚楚的兩個字,有人在後面按喇叭,流川若無其事的放開櫻木,用手去拉駕駛杆,顫抖的手兩次無力的滑落,第三次,車子突然沖了出去。


  時速100公里的風景準確的落在櫻木訓練有速的眼睛裡,嘴唇上些微的疼痛。二十五歲身高一米九五從來沒有過被男人強吻的經驗估計以後也不會有的櫻木不知如何反應,確卻的說,那不像吻。
  像什麼?銳利的牙齒,無法讓人誤會的力度,一開始的惡狠狠,卻無奈悄悄的鬆弛。

  “到了。”流川說,車子在一座二層樓的房子前停下。流川熄火,拔鑰匙,開車門,動作流利而無可指摘。櫻木猶豫了一下,從車子裡出來,沒有挪動腳步,路燈從上面溫柔的俯瞰兩個人。流川稍微偏過的頭,小心的拒絕櫻木疑問的目光,“我家。”他補充到,淡淡的眼睫毛在眼睛上投下軟弱的角度。



  所有關於流川的回憶,突然在櫻木腦袋裡成形,一瞬間柔軟的張力,讓櫻木無法呼吸。

  高三的時候,兩個人得到了第一個冠軍。那一年的神奈川,夏天溫和而漫長,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和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爭奪同一個球,黑色的髮和透明的汗水,陽光穿過一切筆直的投到眼睛裡,記住了,是金色。

  誰輸了誰請吃拉麵是自己提出來的,第一次去吃拉麵,誰都沒有帶錢,很好的拉麵店的老闆,端來了比誰都大的碗,溫和的笑著說下次吧(櫻木幻覺)。回來的路上打了一架,躺在草地上卻看見了流星,許願的時候狐狸沒有笑,許完了願卻被他狠狠的嘲笑了一頓,於是又打架。
  偶爾狐狸會在樓下坐在自行車上打瞌睡,幾乎被壓趴的自行車帶著兩個人歪歪扭扭的在沿海大道上蝸牛一樣的爬,所以常常會被狐狸踢下車去,然後再踢回來。神奈川的海灘上柔軟的沙子,好多的海鷗,張開了很大的翅膀,遠遠的離兩個人而去。

  後來,就接到了深澤大學的邀請書,兩個人呢,一模一樣的請貼,洋平說請客吧,所有的人都來了,喝到半死,大猩猩一聲不響砰的倒下去,宮城拼命拉住想要跳舞的三井,狐狸自己一個人傻笑,盯著他看了一晚上,看得眼睛都酸了。夏天結束了,一起去深澤吧,好啊,去當日本第一,日本第一哦。

  去了大學,大學裡的第一天天氣很好,所以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一天下午,從高高的籃框上摔下來的自己,一時居然沒有辦法站起來,試過了,疼痛密密麻麻的爬在背上,怎麼都不肯走。狐狸,你不要過來,不要拉我,不要看我,我不想哭。最後只剩下一個記憶,狐狸沒有溫度冰冷的手,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背傷好了一點之後去過球場,百無聊賴的看著拿著球跑來跑去的人,開玩笑的吧,一顆球而已。每次扭頭去看投籃背就會疼,所以,走了。追出來的是狐狸,被自己打了卻不肯還手的狐狸,躺在地上,靜靜的看自己離去的狐狸。

  一直不知道怎麼說那句對不起,所以也不知道怎麼說以後的話,如果你只能在早上5點鐘出去練球,而我在晚上12點之後從外面回來,知道嗎,狐狸,我就永遠也追不上你了。在一所學校又怎樣,在一個宿舍又怎樣。

  大二,跑過來說自己懷孕了的女孩子,主動退了學。退學的那一天,沒有看到狐狸,留下了紙條,寫清楚結婚的日期和地點,想著你會怎樣呢,而我又會怎樣。想到頭都疼了也想不清楚,洋平說,那就不要想了。

  從那天到現在,五年零兩個月23天,十以內的加減法,我比誰都算得清楚。



  “喂,你走不走。膽小鬼。”一點都沒變的聲音,大概是很少用的緣故。剛才的吻突然變得遙遠的像是錯覺,櫻木一拍車子,“我可是東京第一的天才神探,死狐狸,你有什麼資格敢叫我膽小鬼,走啊,開門啦。”

  流川轉過頭的時候笑了一下,他猜,櫻木看不到。


  穿過短短的門廊,客廳比想像中的還要大,空蕩蕩的很是嚇人。流川去打開關,等了一會,才發現燈泡壞了,於是又去打一盞小臺燈,白色的燈光幽幽的發點藍,照出了幾片大大的影子,其餘便都是黑暗。

  櫻木認真的看了一會,嚴肅的開口,狐狸,你知不知道全東京住房有多緊張,你居然一個人占著這麼大的房間,這是既不環保也不美觀的。流川沒有理他,從廚房裡乒哩乓啷拿出兩罐啤酒,扔給櫻木一桶,櫻木接住,猶豫的看了一會,狐狸,啤酒怎麼是熱的。流川把頭一偏,簡短的回答,冰箱壞了。
  “那也不會是熱的啊。”
  “不喝還我。”威脅的語氣。流川嫌櫻木囉嗦,搶先一步發問,“她叫什麼?”
  “誰啊,我兒子嗎,嘿嘿,他叫櫻木光,怎麼樣,狐狸,羡慕吧。不過我本來打算叫他櫻木英雄,洋平和杏子都不同意,所以…………”

  “她叫杏子?”流川艱難的尋找著櫻木講話的重點。櫻木突然沈默了一下,流川從自己的位子上望向櫻木,他希望櫻木沒有發現,自己在背光的角落而櫻木在房間裡唯一照得到燈光的椅子上,光線將櫻木打成一座雕像,櫻木的前額光滑如大理石。

  “對,她叫杏子。杏子兩年前死了。”櫻木恢復了活潑的語氣,活潑的在這所黯淡的大房子裡不真實的奇怪,流川的手指在啤酒罐上緩慢的劃出一條條長長的線,一動不動的看著櫻木。他覺得,自己和這所熟悉的房子,在櫻木的聲音中,妥協似的慢慢癱軟了下去;或者說,沉了下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