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兒》

Meixisun

〈3〉

 

我希望自己是純白色的
那樣才配得上你美麗的眼睛

於是我豢養了一隻夢獸

夜夜哺它以我的血肉

以為這樣就能褪去一切雜色

………………………………
………………………………

可是到了最後

仍舊剩下了一顆鮮紅的心

* * * * *

“明天就開始賽前集訓了。”
球隊活動結束時我提醒著大家:
“回家記得好好準備一下,明早9:30在火車站集合,誰敢遲到就罰他拎全隊的行李……”
說到這裡,我刻意咧出了森森白牙:
“另外附贈頭槌兩個,不怕死的就只管試試!!”

“知道啦~~~~~~~”
那群沒大沒小的傢伙拖著長音起哄:
“倒是隊長你自己別睡過頭,到時候又賴帳!”

“知道就快滾!廢話那麼多!!”
我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掄起打掃用的拖把就把他們趕出了體育館。

“呿!!##”
看著他們笑鬧著跑遠的背影,我有些莫可奈何地搖搖頭,準備開始打掃,卻在轉身的剎那看見了一直靜靜立在球場邊的身影。

[啊…………]
心口沒來由的一窒,臉上立刻不受控制地現出一抹傻笑,速度快到我想要掩飾都來不及:
“你……還要留下練球嗎?”
聲音隱約有些發顫,只希望他沒有聽出來就好。

“……,青山有事,我替他。”
他側了側身讓我看見手裡握著的拖把,清冽如水的聲音不泛一絲波瀾。
這讓我在心裡輕舒了一口氣。

“這樣啊……”
臉上有些發熱,我強迫自己扭過頭不去看他:
“那就開始吧,弄完了好早些回家……”
邊說邊往球場的另一頭走去:
我知道自己不能離他太近。

等我彎下腰拖了一會兒地之後,發現他那邊沒什麼動靜,忍不住微偏了頭看過去,正好看見他朝這邊望著,一動不動地站得筆直。

“……………………”
那一瞬間我只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反應過來後眼神慌亂地躲閃著,心臟太過劇烈的震動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直到他轉過身開始了打掃,我的手仍然因為適才突然變得急促的心跳而輕顫著,久久不能平復。

接下來的時間裡,沒有人再說一個字,偌大的體育館,只有拖布摩擦著木地板的聲音低柔地響著,像是有誰在歎息,一聲一聲不曾間斷。

* * * * *

等到夕陽西沈,給地平線鍍上一條金紅的邊的時候,打掃結束了。

“終於弄好了…………”
把拖把擱到牆角,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手腳得到舒展的感覺讓心情也跟著輕鬆愉快起來。

他仍舊沒說話,默默地走過我身邊將手裡的拖把和我的靠放在一起,然後轉身看著我,黑眼睛裡一明一暗地閃著光。

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雖然體育館內四面的窗戶都有打開,但固執地不願流動的空氣仍舊濕熱。
而他和我之間的距離又是那樣的近,所以我能看見自那濕漉漉的瀏海覆蓋著的額角滴落的,順著漂亮卻又稜角分明的臉龐劃下的,最後匯聚在那仿若白玉雕成的精致下頜的亮晶晶的汗珠。

要命的眩暈感又襲了上來,我就像是突然中了咒符似的,只能被動地承受著那深邃懾人的目光,無法動彈。

於是在沒有了打掃聲音的體育館裡,一切都安靜得近乎詭異起來,我甚至能清楚地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激狂,迷亂。

“不……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僵直地轉過身子背對著他:
“你也快回家吧,明天不能遲到的……”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邁開步子向更衣室走去了————
雖然不願承認,但確實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喂!”
清越平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咬著牙逼自己充耳不聞,但雙腿仍是因為這意味不明的單音詞而停了下來。

[該死!!###]
在心裡暗罵著自己脆弱得近乎可恥的自制力,而雙耳在瞬間作出的準備接收的反應則讓我更加懊惱。

“什麼事?!”
見他遲遲沒有下文,我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語氣因為對自己的不滿而有些火大。

“打一場球再走吧……”
平日裡幾乎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竟隱約透出了一絲急切。

“!!!”
我迅速地轉身看向他,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上次我…有陪你打過球的吧?”
可能是我的反應太過劇烈,令得他的聲音有些躊躇起來,
“這次……你得還回來……”

“??!”
我錯愕地微張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這會是從他口裡說出的話嗎??

是我聽錯了嗎??我怎麼會覺得,他這個樣子像是在對我…………撒嬌?!!

因為不敢確定,所以我瞠大了眼睛想看清楚他此時的表情,但是燈光打在了他的背上,所以除了他托在手裡的橘色皮球之外,其餘的一概都看不真切。

“可是……才打掃過的體育館啊……”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愣愣地陳述著眼前的事實,
“要打球的話……幹嘛不在打掃之前說?”

“那有什麼關係?!”
仿佛是認為我的顧慮不足以構成拒絕的理由,他理直氣壯地頂了回來:
“打完球再清理一次不就好了?”

“呃?!”
我徹底被他弄懵了,一時之間大腦全線罷工,只能大張了嘴像個傻瓜似的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側過了臉,背後的光漏了過來,正好讓我看見了那一張白皙的臉上泛起的一絲緋紅。

“哈哈哈哈哈…………”
一陣壓抑無效的大笑聲從我嘴裡爆了出來,我一手捂住肚子,一手亂沒形象地指著他的臉:
“真…真是受不了你……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再也顧不上去多想什麼了,我只知道現在我非笑不可:
“簡直是非人的思維方式嘛…………你……你果然是隻狐狸!!哈……哈哈哈哈…………”
越想越覺得滑稽,我乾脆彎下腰去笑了個飽。

“喂!你夠了吧?##”
有些惱羞成怒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了下來。

“唔~~~~~~~~~~~~~~~”
我笑得有些脫力(笑過頭了………|||||),只能點頭悶哼了一聲,然後慢慢直起了腰,剛一抬頭,就看見了眼前板得鐵青的一張臉。

“噗~~~~~~~~~!!”
差點又忍不住,於是趕緊用手把嘴捂住:
看著那張臉,我知道要是再這樣笑下去,這傢伙鐵定會發飆。

“白癡!!##”
突然在耳邊響起的清冽聲音讓我渾身一震,原本停不住的笑聲在瞬間戛然而止。

“大白癡……”
仿佛是對我的反應感到非常滿意,他又刻意再叫了一聲,在我失神的當口,一抹淺笑出現在他完美的薄唇邊。

“…………………………”
我只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一下一下地在心臟中鼓動著,繼而一股讓人想歡呼的浪潮迅速地溢滿了整個胸腔,在瞬間延傳到了四肢百骸。

“你…………”
頭腦中僅存的一點理智提醒著我不要再開口了,但此時體內瘋狂叫囂著想要說出來的欲望占了上風,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你有多久…………沒這樣叫我了??”
完全被那鼓噪著的歡喜控制住了,我問出了夢囈般的話語,任由那濃濃的期待把心浸得生疼,
“有……多久了?”

“不算久…………”
那雙璀璨得仿若星子般的黑眸裡閃過一道奇異的亮光,再說出話來時竟像是飽含了無限深情:
“只是……從你不再叫我‘狐狸’的那一天起………………”

“………………”
美夢成真的感覺逐漸地將我淹至沒頂了,原先存在於腦海中的顧慮此時都被我棄之一旁,現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眼前的這個、從初見面的那一刻起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的、讓我一心嚮往的美麗無垢的光之生物,帶著我全部的熱情與憧憬。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我渾身一震,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我能感覺到拂過臉頰的,他熾熱的呼吸了。

“睜開眼睛……”
全然陌生的暗啞聲音自他口中逸出,那其中明顯可辨的壓抑讓我的心止不住地顫慄起來。

“拜託……睜開眼睛好嗎??”
有什麼東西隨著話語觸到了我緊閉的眼瞼,那麻癢的感覺讓我在下一刻睜開了眼。

“!!!!!!!!!”
我驚呆了!!
不是因為看見了他停在我臉畔的剛剛觸過我眼睛的手,也不是因為看到了那近在咫尺的容顏上泛起的絕美笑容,而是………………

密密麻麻針刺般的疼痛自左臀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先前的喜悅已被巨大的恐懼所替代,我的臉剎那間變得慘白--------
因為,我終於看清楚了,在那一雙在以前從來看不真切的、清澄的、空無一物的美麗眼睛裡,此時竟然染滿了…………血一樣的紅色…………

那是……屬於我的…………最為污穢可鄙的顏色………………

[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啊??!!!]

“你怎麼了??”
他似乎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有些緊張地問了一聲,然後又向我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到我的時候,我快速地向後退了一大步,躲開了。

“到底怎麼了?!!!”
他著急了,臉上寫滿了困惑,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來。

“……………”
我緊抿著嘴不發一言,在此刻,心裡只留下了對自己徹骨的痛恨:
我怎麼能,讓那樣一雙眼睛裡沾染上如此罪惡的顏色呢??我怎麼能奢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和他一起並肩站在太陽下呢??我怎麼能……在那樣潔白的羽翼上留下痕跡呢??????
這是我……這是我的天使啊!!
唯一的、讓我還有活著的感覺的、能夠給我以救贖的天使啊!!!

“……………………”
就在這一瞬間,我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些什麼了……
[我要保護他!!]
[我想要守護他!!!]

“這場球就算我欠你的吧!!”
再度開口時,我的心早已平定如常:
“明天是集訓第一天,我有太多事情要做,一定要早點回去才行……”

堂而皇之的藉口,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卻是痛的:
給了我這樣一顆會痛的心的人,也是你吧?

“你……”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我沒有給他機會,轉身就跑出了體育館的大門------
跑進了早已等待著我的、無邊的黑夜裡。

* * * * *

我奔跑的速度很快,甚至可以聽到響在耳邊的風聲……可是,原本沒有風的不是嗎??

我的雙腿是強健的、有力的,以前有很多人說過它很漂亮,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著同樣的光,紅色的光。
我的紅色的髮,他們說很美;我的眼睛,他們說像是琥珀一般晶瑩清亮;我的臉,我的全部,他們都說好美好美…………
每個人都要我穿白色的衣服,逼著我穿白色的衣服,說那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會發光的……黑暗裡的寵兒…………
“櫻”、“櫻、櫻……”、“美麗的八重櫻……”
每個人都這樣叫著我,用著讓我做嘔的聲音,凌遲著我的一切,直至連著我的靈魂一同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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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見了自己的房子……只是房子而已,不是家。

慢慢停下了腳步,彎下腰把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就像是一條,被冰冷的手從冰冷的死水裡撈出來的……瀕死的魚。

[就讓我死在岸上吧!!我不要回去!!]

左臀處密密麻麻的刺痛仍在繼續著,那一整塊皮膚都在發著高燒,瘋狂地想要剝離我的身體,可依舊是悲哀地附著…………
如果有用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撕下、焚燒,再埋到無限深的地底!!!!!!!!
可是……沒有用的,我永遠也洗刷不掉那個顏色,那個在我11歲時的、櫻花飄飛的春天,噴灑在我頸側的……粘稠、腥紅的液體的顏色…………

輕輕打開門,再輕輕地關上門,我無力地癱軟在了地板上,沒開燈,不想開燈,就等著從那黑暗裡走出一隻巨獸,把我整個吞噬,不留一點殘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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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為止了……不能再進一步了…………

他終究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就像是一顆長在沃野上的蔥蘢蔭鬱的樹,在拂過身上的清風裡“沙沙”地響著,唱著屬於他的、普通的、幸福的人生。

而我,在遇見他之前,已經在地底下埋了十四年,該爛的都爛光了,就連骨頭上,都是蝕跡斑斑…………

所以,再見了,我的………天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