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前，穆將軍離開去探路。是他去而不是我的原因，是他怕我會因不熟悉而迷路。其實，我自認為對這裡的路是很熟悉的。

“你……我應該怎麼樣稱呼你？” 

突然地，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御將軍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因為驚訝，或許還有些莫名的激動，我猛地向他望去。 

“你睡著了？……對不起。”
可能是看到了我過激的動作，御將軍竟然充滿愧疚地道歉了。
“呃……不……不，我沒有睡著。我是睜著眼睛的。看……”
我指著自己的眼睛，拼命地辯解。御將軍笑了，很天真的笑容。 

“我也正在奇怪，一個人睜著眼睛是怎麼睡著的。”
開玩笑？眼前的這個人，雖然比我大不了兩歲，但他是一個將軍。將軍應該是威嚴和認真的，就像穆將軍一樣。可剛才，他真的用那種不符身份的語氣開了我的玩笑，我有點不敢相信。
“你叫什麼名字？”
御將軍緊接而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驚訝。
“我是穆將軍的旗下新兵，我叫櫻木花道。”
“好有趣的名字，你的頭髮也好有趣，看上去就像一團火一樣……呃，失禮了，今天我很高興，對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御將軍，和穆將軍一樣。”
不知是不是由於已經成了共犯，或者是對穆將軍的信仰，我對眼前這個被稱作“背叛者”的人，竟然沒有了以前的排斥。
“好像你很尊敬他？還是他真的是那麼優秀？” 

“是，將軍不僅是大英雄，而且對我們都很好。”
“軍裡的人都很崇敬他的。”
我拼命想表達那一時間湧入我腦中的感覺，但說出來的卻只有這兩句話。
“是嗎？”
御將軍微笑著，但他的眼中卻明顯地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
“就是這樣。”
他低低的吟嘆，餘音散盡的時候，御將軍眼中的複雜消散了，更多的是坦然。
“下次，不要叫再將軍了。”
他對我說。
“為什麼？”
本能讓我衝口而出，我不願意放棄我最愛的稱呼。
“因為，已經不再是將軍了，那個頭銜太重了。”
“將軍……”
我低下了頭，腦中顯現出一個強烈的字眼。
“……將軍，您真的背叛了首領嗎？”
我鼓起勇氣問了這句話。一瞬間，他望向了我，眼中充滿了驚奇。風，加強了一些。
“櫻木，你知道什麼是背叛嗎？”
他的聲音，如此陌生，使我有一絲害怕。天地間，只有風聲映襯的寂靜。於是，我聽到了我妥協的心聲。
“將軍，對不起……”
我向他深深地鞠躬道歉。
“不管您是不是背叛，我都還要跟隨你們。”
“謝謝。”
看著我的鄭重與緊張，御將軍終於放棄了那令我害怕的神情。
火焰的撥弄，使我們之間的溫度又暖了起來。
“穆將軍他，喜歡您吧，您也……”
問這種私事，的確是不應該，但我卻已紅著臉，帶著一些被承認的希望將它提了出來。御將軍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緩緩抬眼望向我的瞬間，幸福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殘餘的月，鑽出陰雲，映入他的眼睛，也在同時，照亮了我驚呆的面容。我被那停留著月色的雙眸吸引住了。純淨的幽深的藍色，淡淡地，卻恰以使人醉入其中。 

“我要保護你。”
“恩？是因為他嗎？”
御將軍笑著，逗趣我驚呆的表情。
“不，你好美，美得像輝夜姬。”
我迷糊的意識說出了我真實的感受。
的確，這不是因為對穆將軍的崇拜的責任，而是只因為他的美麗，它讓我忍不住想要去保護他。而御將軍，卻被這句話刺了一下。他的笑容，一剎那間，被震驚，害怕，這些莫名的表情替代了。 

“將軍？您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扶住他那看起來即將無力倒下的身體。御將軍，以如此近的距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藍色的眸，在表現出悟然的一瞬間，緊緊地閉上了。他的手顫抖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
不遠處，傳來了穆將軍的腳步聲。

天還沒有亮，但是這片山林中的一切都已經開始通明了。周圍，有十多支的火把，還有剩餘的執行截殺令的士兵，以及，首領。穆將軍扶著御將軍，在包圍圈的中心。
而我，站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雖然也是在包圍圈內，但我這種小人物，此時是被忽略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首領，他比想像中的年輕得多，也親切得多，唯一料到的是，他渾身充斥的王者的霸氣。
“穆，為什麼你也要背叛我？”
“我背叛你，你也知道只有一個原因。”
“……你知道，我是不會放過叛徒的。”
“哈哈哈……”
首領嚴肅的裁決似的話語卻引來穆將軍一陣諷刺的笑。
“我知道，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
穆將軍少有的尖銳，這激起了所有士兵包括我在內的一陣驚訝。
“我從沒有將這作為目的。”
首領仍然鎮定自若，他的話，還是一樣的威嚴。穆將軍搖了搖頭，放開御將軍，徑直走向首領。
“我的兵權很大，所有手下都崇敬於我。而你，從來都不輕易露面，從來都喜歡遠征於外。很多士兵都沒有見過你而把我作為他們的首領。這些，不都防礙了你嗎？”
穆將軍直面著首領，以無表情的臉述說著這些事實。
“穆，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嗎？”
穆將軍頓了一下，一種嚴厲出現在他的眼中。
“這些，就是你要除掉這個日益得軍心，日益擴大勢力的我的原因。不過……你不該利用他做你的棋子。”
穆將軍一下轉過身，用手指著御將軍。人群中頓時一陣嘩然，震驚的呼聲和猜測的議論，此起彼伏。首領，這時也因為穆將軍的指向和那句話，臉上露出了似乎完全是由驚訝而造成的震動。他順著穆將軍的手看向那個方向，他接觸到了御將軍注視的目光。在那一瞬間，他笑了。大笑著，搖著頭。
“穆……穆，你真是……”
他笑的聲音，掩蓋了他的話。而穆將軍卻無視首領的反常，繼續他高聲的陳述。
“那天晚上，你召他去刑堂，你告訴他，你要殺我。毫無疑問，御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想保護我。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殺了你。但是，這也是最衝動與失敗的一個方法。御在出手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錯誤，但，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他選擇了逃走，選擇了躲避我。因為他知道，我怎麼都不可能背叛你。但是，一旦我看到你要傷害他，我就一定會選擇保護他。而這樣，就給了你，我背叛的罪名，和，你殺我的理由。”
面對如此的真相，人群中的嘩然聲更甚了。誰都沒有想過，這會是一個局，而真正的目標，竟然是穆將軍。
“主公，這是真的嗎？”
“主公，請說出真相！”
已有大膽的人開始了質問。
而首領，卻只是堅持著他的笑。
“真是個精彩的佈局啊。穆，你編的很高明。”
穆將軍，很顯然地，並不喜歡首領的回答。他厲聲喝著。
“不用再裝了。”
首領，終於停止了他那被每個人認為是心虛掩飾的神經質的笑。威嚴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是的，不用再裝了。穆，我們都是明白人。”
首領轉過身去，正色地命令著他的忠將。
“總介，讓手下把這裡封鎖，什麼人都不要放走，退縮者，軍紀處置。”
總介將軍愣了一下，他的心裡也是充滿了迷惑。但是，那並不阻礙他的忠誠，聽從首領是他唯一的信仰。而人群中，雖然人人都還持著武器，但對那個命令的反感已經開始彌漫開來。

此時的我，雖然被這個不熟悉的政治鬥爭的故事搞得思想混亂，高興的心情卻充滿了全身，使我隨著騷動的人群蠢蠢欲動。現在，就是所謂的軍心動搖吧，那麼，只要穆將軍再加緊一步，我們就可以不拼命而突出重圍了。
而事實上，穆將軍已經這麼做了。他走向御將軍，向他伸出手去。
“給我。”
他從御將軍手中接過了一塊權杖，一甩手，他將權杖丟向了首領。無聲地，木制的權杖落在盈露的草地上，火焰照亮了它的內容。
“免死令！”
呼喊聲從人群中傳出，已有人開始丟棄了武器。這塊權杖在御將軍的身上出現，已經完全證明了，首領的目標，只有一個。
穆將軍拉住了御將軍的手。
“這個，還給你。”
向首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穆將軍的餘光，看向了我。我知道，令我躁動的命令即將發出。
而此時，首領卻莫名地將視線停在了兩位將軍相牽的手上。一絲更莫名的微笑出現在他的嘴角。不顧身後的嘈雜，首領緩緩地走向那塊權杖，俯下身，將它撿了起來。輕輕拂去上面的草屑，首領抬眼看向了御將軍。
“拿著。”
他簡單地吐著這兩個字，將權杖遞了過去。穆將軍下意識地想抓緊他的手，但它已經滑落。一直沒有開口的御將軍，此時卻已經“恩”地答應了一聲，從穆將軍的身邊，緩緩走向了首領。

“御……”
在穆將軍的阻止聲中，御將軍平靜地接過了權杖，蒼白的臉鍍著一層冷色。不敢相信地，害怕與著急出現在穆將軍那原本冷靜的臉上，他向御將軍奔去。
“不要！”
穆將軍呼喊著，伸出了手，想把他拉回身邊。手指尖，已經觸到了那青色的衣襟。但一瞬間，觸手可及的一切卻又化為虛無。絕望，隨著眼前的人的躲避而充斥了他的心。但是，在這種表情浮上臉際之前，御將軍已經轉身撲進了穆將軍的懷裡。強力的擁抱，怔住了穆將軍，首領，還有喧嘩的人群，一切又歸於無聲。
“不用再騙我了。”
“我知道你沒有這麼強的，強到讓他妒忌你……”
“……我曾經對一個人說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現在想想，那時的話，竟是事實。”
“我好想和你回伊豆的……”
“對不起。”
被御將軍緊攥的肩膀，感到了無力的釋放。貼著他的身體，緩緩滑落了。
“健司……”
穆將軍用力抱住了懷裡的人，想阻止他的下墜。但是，剛才還熾熱而輕盈的身軀，現在只能感到冰冷的沈重。一瞬間，神經的敏感在穆將軍的全身變成了一觸即碎的纖細，害怕麻木了他的一切知覺。怎麼也拉不起他了，穆將軍隨之跪倒在地上。

“健司……為什麼？”
穆將軍將頭埋在御將軍的頸邊，聲音中有抽泣的沙啞。而御將軍，微微地睜開眼，冰藍色的眼中，似乎有一絲陶醉。但此時，吸引我注意的，並且足以令我震驚的，只是御將軍心上的匕首，正如一朵吐艷的薔薇，流溢鮮紅。
“透，我好喜歡你這樣叫我，是伊豆嗎？我看到了那片你很喜歡的海了。”
“健司，我們可以回去的。”
“……輝夜姬的故事，我才想起來的，而你，早知道了吧。”
“……”
穆將軍的身體，輕顫了一下。
“為什麼不相信我，我可以更強的，甚至可以當首領。”
“我說過會保護你，我們可以在一起的。”
“……”
“健司，為什麼要放棄。”
御將軍，並沒有回答什麼問題。
“在海邊的時候，月光總是被會被你吸引，那純淨的英氣，沒有一絲霸氣的污染，好美麗，我永遠都會記得。”
“命運，好像是注定的了。無論遇上多少個人，都還是一樣。”
“……”
“有我，就有爭奪，沒有寧靜。”
“如果一個人，我可以活著，但是，……我好愛你。”
“能遇上你，真好……我，”
冰藍色的眼眸中有一絲閃耀，無奈但沒有淚水。
“我不後悔。所以……”
緩緩地，御將軍握上穆將軍的手，
“保重，透。”

天，露出一絲曙光的時候，月，現出了它的缺口。但，從來都不會有人，注意過這樣的月。現在，也是一樣，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包圍圈的中央。御將軍的冰藍色，和他的存在一樣，在一剎那成為了記憶。滑落的手，在另一雙手中，留下了鈍重的“免死令”。
“健司……”
“我不會放開你的！”
穆將軍瘋狂的撕喊，和我的思緒一樣凌亂。
幾分鐘前，我還以為穆將軍已經勝利，我可以在愉悅的心情下，完成我的第一個勝仗。我的手，甚至還握在刀上。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穆將軍已經控制了局勢，士兵們已快倒戈，我們不用費力就可以逃走了。他們不是說好要去伊豆的嗎？不是說已經不是將軍了嗎？那麼，沒有了威脅，首領也不會再追殺他們了，對他們而言，幸福就可以實現了……可是，他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選擇丟下穆將軍？難道，就為了一塊木牌，或者是……
我不懂。對視時的微笑，箭陣下的青光，我第一次的哭泣，穆將軍響亮的決斷，御將軍月華下的顫抖，一切的反覆浮現的情景片段，充斥了我的腦海，使我陷入了迷糊的瘋狂。

穆將軍已經停止了呼喊，他抱緊了御將軍，將嘴湊上他的耳際。
“健司，我也曾對一個人說過，我相信，就什麼也阻止不了我。”
“我們會幸福的，一起回伊豆吧。”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一絲呻吟地倒在了御將軍的身邊。一道銀光，已經在他身後，刺下了致命的一擊。那是我的刀。血，在一瞬間，濺滿了我的全身，也迷糊了我的雙眼。晨光中，我的臉，癡呆得可怕。
我不知道，那時我的意識是不是還在我的軀體裡。透過薄薄的血霧，我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不過，也許，世界並沒有不同，不同的，只是我看的視線。朦朧的液體突顯下的清晰。
記憶中，有著一個清楚的事實：是我殺了將軍。
也知道原因：我似乎看到了，穆將軍在停止嘶叫時，對我望了一眼。那是一個呼喊，命令的呼喊。
天空，已經完全變成了純淨的淡藍色，陽光的明亮驅散了圓月之夜留下的一切陰影，包括暗淡的火把，喧嚷的士兵，木訥的首領，倒下的將軍，以及我。空曠的林地上，只有，塵屑飛揚。
死亡，是不是可以成全兩個相約的靈魂？這一點，沒人知道。但是，真相並不重要。因為，活著的人，有對幸福的希望，所以，他們會選擇相信。

1183年11月，櫻木花道重新回到了那片他熟悉的山林。他不是特意去懷念的，那只是順路。深秋的風，有一點冷。但一向喜歡夏天的他，卻發現，自己很愛，甚至陶醉於這樣的平靜與涼爽。八個月前的一天，櫻木花道被牧紳一封將，那是憑他的刀，和一個叫透的人的血，換來的稱謂。過去的八個月裡，櫻木真正體會到了神奈川狂熱的夏天。記憶中的真相，與刀上的鮮血一樣，積累，沈重。
他知道了，在戰爭開始的伊豆島上，透為了要創造一個能讓他與健司更加幸福的世界，而加入了眾望所歸的源氏；他知道了，在沸騰的軍營裡，一個注定要成為帝王的人，愛上了他的將軍；他還知道了，在宿命的林中，輝夜姬為了不束縛與傷害他所愛的人，放棄了自己。
……櫻木，透過眼前的樹，望向了不遠處的空地，樹已經不再嫩綠，但，林地，依然空曠，依然，塵屑飛揚。曾經崇拜過的英雄，喜歡過的人，嚮往過的年代，原來都是不存在的東西，或者說，將不再存在，在他的記憶中。人是可以遺忘的動物，所以，生活才會有選擇下的快樂。
風抹去櫻木腳印的痕跡，帶著他的氣息，融入了空氣中。而櫻木，已經前行，離去，那身後的不屬於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