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軍。”
我結巴的聲音叫出了口，帶著明顯的躑躅。而穆將軍卻以少有的木訥向我轉過身來。百里聞聲，是每個高手必備的技能。所以，我為將軍臉上的憂鬱而擔心。
“櫻木？”
有一絲淡淡的驚訝，混雜在令人費解的感慨中。但此時的我，只有那直視崇拜者時的興奮與緊張。
“是，將軍。我叫櫻木花道。”
穆將軍看著我因緊張而僵硬的手勢，臉上露出了一閃即逝的微笑。
“這麼晚了，你上山幹什麼？是練武嗎？”
“恩……不……不是。”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今晚的任務。密令是不能泄露的。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這卻不是我猶豫的原因。我在意的是，將軍知不知道，他的手下被調用了？會不會因此而引起爭端？於是，我打算不告訴他。
“我只是看月亮好圓，出來散散步。”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已經放棄了今晚自己第一次被指派的任務。不過，沒關係，我的第一次出刀機會要留給將軍，在他的指揮下行動，才是我嚮往的。
“原來你也喜歡圓月呀。”
將軍臉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柔和了起來。
“這……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小時侯聽過輝夜姬的故事，所以覺得月亮很漂亮。”
聽到這句傻話的時候，將軍的表情有一絲停頓，接著而來的是無盡的陶醉。
“是啊……美……像輝夜姬……”
將軍的喃喃聲很輕，傳到我的耳朵裡，就只剩了這幾個字。
“將軍？”
“不好意思。”
將軍向我道歉的同時，他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圓月。
“櫻木，你早點回去吧，我還要呆一會兒。”
“……恩。”
我有點不太情願，但卻像接受命令似的答應了一聲。回頭的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將軍，上次有你的幫忙，我才能加入軍隊。謝謝你。”
將軍在接受了我90度的鞠躬後，顯出了一絲尷尬。
“不用謝我，我只是說了我想說的事。”
“不，櫻木是真的感謝將軍。因為有將軍這樣的人，才有了櫻木的奮鬥目標。我今後一定會努力地為將軍效命。”
我這番出自肺腑的話，會不會被將軍認為是魯莽與衝動，我不太清楚。眨眼的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將軍緩緩地搖了搖頭。但是，等到我反應過來時，迎上的卻是將軍鼓勵的笑容。
“找到自己的目標就好，好好加油吧。”
我真的很崇拜將軍，並不是因為他是為天下請命的源氏的將軍。而是因為將軍的加入，才有了我印象中源氏的正義。

“恩，謝謝將軍。”
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踏上了歸營的路。我一定會在這充滿正義與溫馨的軍隊裡，不斷地成長的。有一天，我也要成為像將軍一般的人。

山路依然潮濕而粘滑，但我的腳步卻輕快了許多。離開百米多遠的時候，突然，一聲哨聲傳來，在寧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與刺耳。我快樂的心情，在一瞬間被打斷了。

截殺？！

我停頓的思想中迸出了這個意識。

沒想到會在這麼近的地方？！下達命令時為什麼沒有聽到？
將軍？

我向回跑去，他是比我更熟悉這種命令的內容和慣用的信號的。
……遠遠地，我看到了將軍翻身上馬，馬長嘶向哨聲傳來處奔去。

“將軍！”
我大聲地叫著，卻沒能阻止馬的前進。耳邊，馬蹄的“嗒嗒”聲越來越迷糊，只剩風的起伏。但是，我還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下，泥土上，深深的蹄印。於是，我沒有放棄追趕，我拼命地想要跟上將軍。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想要追上他，我聽從自己的第一感覺。
空氣中，夾帶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了。而風，也在起伏中傳遞了一些刀劍的撞擊聲。我已經進入了一片密林，也看到了將軍的馬。樹木的茂盛阻止了它的步伐，但不是將軍的。不過，我已經確信，我能追上他。因為我知道截殺的方位，另外，我對自己的速度有絕對的信心。果然，在鏗鏘聲更清晰的時候，我追到了將軍。但他並沒有看我一眼，任憑我並肩跑在他的身邊。他的目光，只定格在不遠處圈起的劍光，像月一樣皎的銀白。我也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跑在將軍的身旁，以並不平靜的心，等待一聲呼喊。
劍光漸漸地移近，我看到了就在幾米外的戰圈，也在同時，感到了逼人的劍氣。那是一個青衣人的劍氣，被圍在截殺者中心的少年的劍氣。他很強，只一眼，我就覺出了這個意識。流瀉的銀光，呼應著血的紅艷。將軍，不知是不是和我體會到了相同的感覺，在這一眼的瞬間，他停住了他的腳步。盯住那少年的目光中，充滿了莫名的驚訝和我不解的哀愁；青衣少年的動作在將軍停步的霎時也頓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覺察出了將軍這個高手的到來。他的刀在一瞬間快了許多，更濃重的血氣浮了上來。
……最後一束劍光，在低低的哀吟中結束了。少年揮開手，刀在面前掄起一道紅光，血脫離了銀色，重新回到了倒下者的身上。

“將軍……御將軍。”

死者前一刻的呼喚，震驚了我。他就是那個背叛者，還有，奪走穆將軍笑容的人。月下，皎潔的銀色聖光。而穆將軍，御將軍，還有我，都只是怔怔地站立在原地。一切，又恢復了寧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樹根，貪婪地吸吮著滋養它們的肥料。
許久，御將軍收回了他的刀。在那歸鞘的“喀嚓”聲中，他轉過身來，望向我和將軍。一個美麗的笑容隨著他的轉動節奏，浮上了他的臉。瞬間，我感到我的呼吸停止了。在我空白的腦中，我簡直不能將御將軍這個稱呼和眼前這位青衣少年劃上等號。他太美了，清幽但令人目眩。月光襯著他的肌膚，染著他的棕髮，映著他的笑容，使他顯得格外柔弱。這一刻，我竟深深地覺得他不是被截殺的對象，不是御將軍，只是一個月下的精靈。

“你……好嗎？”
御將軍淡淡的有些踟躇的問候，打斷了我的癡迷。
“……”
將軍沒有開口，取而代之的是又一層的哀愁，顯現在眼中。

對，他是個背叛者，背叛了軍隊，背叛了將軍；他並不柔弱，他已經殺了人，幾分鐘前，他製造了重重的血腥。端正這個立場的時候，我收斂了自己驚艷後癡呆的表情。而與此同時，御將軍已經輕輕繞過腳邊的屍體，向我和將軍的方向走過來。

他想做什麼？

我思考的時候，穆將軍卻始終沒有移動過分毫，包括他的目光。就在離我們兩步之遙的地方，御將軍停下了腳步。對了一眼穆將軍一直盯著他的目光，然後，慢慢地避開，低下頭去。

“無論怎麼躲，結果還是避不了。”
御將軍的聲音中，摻雜了很多辨不清的東西，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注視的只是他的右手，已經扣上了刀鞘的右手。

左撇子？
這個可怕的意識襲上了我的腦海。
聽說，左撇子的出刀異常地快，難以捉摸。
我緊張地向穆將軍看去，但他卻仍是平靜地站著，沒有一絲要行動的前兆。
將軍？……怎麼辦？

我的心跳的很厲害，“咚咚”的重音充斥在我的耳邊，也蔓延向整片靜謐的天地。我顫抖著手，也扶上了刀鞘，盯著他，我害怕卻堅定了一個決心。如果他出手，即使不太可能，我也要盡力接下這一刀。我不能讓他傷害穆將軍。時間，呼吸，在此一刻似乎凝固了。注視中，他握刀的手緊了一下。我全身為之一震，虛空的腦中感到了手心的濡濕。
可就在這時，穆將軍動了，他向御將軍伸出手去，像邀請般優雅的動作。與此同時，一道銀電劃出，在我眼前耀成一片雪白。

他出刀了，好快！簡直不能反應。

渾身被麻木了，我定在原地，腦中，只剩下對危險的害怕，還有，對自己無能的後悔。
利器入肉的聲音，金屬摩擦骨頭的聲音，輕輕的反應襲擊的聲音，伴隨著掠過眼前的血，充塞了我腦中的一片空白。我閉上了眼睛，不敢相信地聽著穆將軍撕喊般的叫聲

“御……”

前一秒，在穆將軍伸出手的一瞬，我清楚地看到，一支利箭，從我們的背後，撕破了穆將軍的袖子，沒入了御將軍的胸膛。

在我黑暗的世界裡，一切又歸於了靜謐，靜得讓我害怕。

這究竟是怎麼了？我難道應該慶幸這支突如其來的箭以這種卑鄙的行為阻止了眼前的傷害？這難道不是一種傷害？

我努力地鼓勵自己，我睜開了眼睛，我看見了月光下純色的世界。穆將軍一把扶住了即將倒下的御將軍，攬著他的肩的手顯得格外有力。細細的血絲，從嘴角溢出，像一個流暢的音符般滑動著，在蒼白的臉上留下令人心寒的痕跡。
但是，御將軍沒有皺眉，沒有呻吟，甚至沒有抬頭去看一眼穆將軍的面孔。他做的，只是執著地，用顫抖的手扶住了他腰間第二把刀的刀柄。銀光微微露了出來，但卻又迅速地消失了。穆將軍的手，已經覆上了那抓住刀柄的手，緊緊地握著它，淹沒了那束寒色。

“除非你將它刺入我的心，做不到的話，我就會一直保護你。”
“……”
“看看我吧，御。”
“……笨蛋……”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御將軍的身體輕顫了一下，全身的重量都釋放在了那只可靠的手臂上。他以不再寧靜的表情迎向了穆將軍的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淡淡的笑，浮上了兩個人的嘴角。

“穆將軍，請你盡快離開，我們正奉命截殺叛徒。”
不知何時開始，我的身後已經出現了一排弓箭手，無數被月染成的銀白又圍了上來。
“……”
穆將軍沒有回答，只是抱緊了他懷中的人。
“穆將軍，請你尊重首領的命令。”
總介將軍的聲音傳來。
“不用再說了，我不會讓你們傷害他的。”
“穆將軍，請你考慮清楚，這是首領的命令，我們不能違背……”
“如果是這樣，請你們轉告首領，你們面前，有兩個叛徒。”

將軍？

我不知道事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背叛？這個嚴重的政治字眼，竟能在一瞬間變成現實。將軍的語氣，很從容，輕易地就如承認一些既定的事實。而御將軍，什麼也沒有說，沒有阻止，沒有難過，一切的衝突對於他來說，仿佛早已過去。現在，他只是靠在他的懷中，將頭枕上他寬厚的胸膛。
少許的無聲的停頓，容許了人更多的思考。

“穆將軍，請原諒我們。”

總介將軍吐出了他極具禮貌而發自肺腑的話。他是個好人，唯一被束縛的，就只是他的忠誠。那麼，同樣以忠誠著稱的穆將軍呢？他的手下們的手抖動著，箭尖的光在月下如粼粼波紋，但誰也沒有放開那緊繃的弦。一聲輕嘆，一隻箭從筒中抽了出來，熟練地搭上弓，拉開，角質的弦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快趴下，小兄弟。”

一個急促但不慌亂的警告從御將軍的口中發出，衝進了我木訥的神經。在我能反應的時候，總介將軍的箭已經領著各武士的箭射了過來。而也在同時，一道青光從穆將軍的手邊圈起，燦爛的光華，裹住了他和懷中的人。一時間，戰鬥就只剩下了利器破風的銳音和斷物落地的沈響。
不知什麼時候，箭嘯停止了。而我，就在那一刻，站起了身來，憑著我自豪的速度，我逃走了。離開了兵刃的寒光，離開了幾十個士兵衝鋒時的吶喊。刻意回頭，我跳動的視野中，那兩個我所關心的人正並肩站著，以簡單的銀色與紅色，創造著月華下的奪目與蒼涼。短短一瞬，我看不到他倆現在的表情，一切都很模糊，只有點點光圈浮動。我不想承認，原來，我這麼清晰的視力，也有不中用的時候。

林風吹拂的夜，仿佛是不顧季節的變換，固執地保留著一絲涼意。不過，也許這只是狂熱或出汗後的身體才能感到的。穆將軍將抱著的人靠倒在樹邊，以為他擦拭沾濕額髮的汗水的動作，輕輕地喚回他幾近昏迷的意識。
而我，靜靜地站在一旁，以林風清醒我的頭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找到穆將軍的馬車，怎麼以準確的直覺駕著它回去，怎麼從那麼多人中載上他們，怎麼快速地逃離……在我鎮定下來恢復思考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山間的一片空地上了。我現在唯一清楚明白的就是，這裡暫時還安全，還有，御將軍已經受不了顛簸了。那支箭刺得很深，雖然還不至於致命，但大量的失血，使御將軍原本蒼白的膚色顯得更加慘然。

“……御……”
穆將軍握住他留著剛才搏鬥痕跡的但冰冷的手。御將軍沒有睜開眼，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
“恩”
一聲似乎是允許的回答，帶著鼓勵和堅定的語氣從他的口中傳出。
“等……等一下。將軍。”
我抓起身邊的水囊，轉身向林外跑去。
“等我回來，將軍。”

我知道，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很清的小溪。箭拔出來的話，需要水來清理傷口。所以，我要去取水。雖然現在是晚上，但我應該不會記錯，那條印著季節痕跡的溪，它的旁邊，有一株長滿綠葉的八重櫻。
火已經點起來了，雖然這增大了被發現的可能性。但，這是現在必須做和唯一可行的方法。小小的紅色的火焰，在林風中輕竄著，隨著煙，散開去一些溫暖的氣味。御將軍靠在穆將軍的肩上，胸前，是和散落在周圍的相同的白色布條，也相同的沾染著班駁的血紅。
而我，靠坐在離他們幾米遠外的樹邊，這是我選擇的禮貌。

“可能，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的。”
“我有時會希望，那天再重來一次。”
“我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
“如果在石橋山上，沒有你為保護他而放開我，沒有那些石崩，沒有他用身體保護我……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不可能，……是吧……？”
“現在已經很好了啊。”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選擇我。就像我不喜歡圓月，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在圓月的日子出現。”
“可是，為什麼……”
“我欠他一條命啊，不過，我不想用你的命來還。”
“……”
“為什麼每個十五的月亮，都是那麼圓，……而我，只想到了它馬上會缺……”

不知是不是因為距離太遠，風只傳送給我了御將軍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終於，好奇心還是戰勝了我的禮貌，我偷偷回頭看向他們。銀暈下，穆將軍一把摟緊了御。他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我的耳邊。

“御，我們一起回伊豆吧。回伊豆去！”

風，因為這個聲音，而有了一陣顫動。塵屑，揚起，迷糊了世界。我的視野被重疊了，看不見任何東西。而前一秒，穆將軍響亮的決斷，御將軍幸福的微笑，卻像烙在腦中一樣，浮在眼前，揮之不去。

時間已經快破曉了，天空的月，果然有了一點缺的勢頭。但也許，那只是一些白暈，任何東西消失前，都會留下它特有的色澤。那麼，月也不例外。御將軍靠坐在火堆旁，似乎是睡著了。忽深忽淺的陰影閃在他的臉上，使他的美麗增添了一份天真的滿足。
而我，守在他的身邊，不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