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今日.明日》

闌珊

〈8〉

 

只有愛是不夠的。

*****

一股突來的異味破壞了兩人間祥和的寂靜。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某事:糟了!

流川手疾眼快地關了煤氣,將著了火的油鍋扔進水池。一旁的櫻木拿過滅火器就是一陣掃射,雖然如願以償的滅了火,卻也不幸波及周遭的事物——包括流川做好的幾道菜。

“那個……”視線在流川無表情的臉和沾了泡沫的料理間遊走兩個來回後,櫻木訕訕的開口,“我重新做吧,冰箱裡還有材料。“

“太煩了。”流川環顧了一下狼藉滿地的廚房,“我們出去吃,我餓了。”

“好。稍等。”

放下手中的滅火器,走到水池邊上,櫻木打開龍頭,微微彎下腰,洗手。

流川靠近他,一言不發,將自己的手伸到水流下,捉住他的手。

櫻木微愕,抬頭,對上流川深邃的眼。

“我幫你洗。”

修長的手指掠過櫻木的手背,與他的手指交纏嬉戲;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膚色和他的小麥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溫熱的掌心緊貼著他的手背;在不經意的磨擦中他清楚的感覺到流川手上因長期鍛鍊所生的繭。

心底有種東西快要爆裂了。

可以了,快停手!

“可以了,”笑著將自己的手抽離,“我們快走吧,你不是餓了嗎?”

*****

剛走出電梯,就聽見大樓門衛與人爭執的聲音。

“要我跟你們說幾遍!你們不能進去!再不離開的話我可要報警了。”

“那麼嚴重?怎麼了?”櫻木好奇地問。什麼事能讓好脾氣的門衛威脅報警?

門衛轉過身來,看到櫻木和流川,明顯鬆了口氣。他正要開口解釋,身後的一堆人已倏地湧上前,將流川團團圍住。

“是流川楓!”

“好高!比在球場上看到的還要高。”

“真人比照片帥多了!比那些明星還要帥!”

……

吱吱喳喳的議論聲使流川極度不耐,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面前的這堆小麻雀顯然沒有發現,還有愈演愈烈之感。

被人群擠開的櫻木在一旁拼命的向他比畫著什麼。他明白他的意思,卻不太想照辦。但是要趕快脫身好像只能那麼做。勉勉強強地接過簽名簿,他開始簽名。

櫻木鬆了口氣:狐狸脾氣向來不好,真怕他一時忍不住發作,嚇壞那群十六、七歲的女孩。

“你是櫻木花道先生嗎?”

有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提著一個籃球袋站在他面前。女孩的眼睛讓他想起一個人。

“我是。有什麼事嗎?”他微笑著回答。

“能不能請你幫我簽個名。”女孩將籃球取出遞到他面前。

他一愣:“我嗎?”

“我弟弟和他籃球隊的夥伴都是你和流川的球迷,看過所有你們以前比賽的錄影。他們都認為你們是日本最強的。這次IH賽上沒拿到優勝他們很沮喪,所以我想送個簽名球幫他們打氣。”

“你弟弟哪個學校的?”他一邊簽名一邊問。

“山王工業。”女孩看著他吃驚的臉,笑著說,“很有趣吧?”

“是啊。”

“你不能打籃球真太可惜了,幸好流川楓先生還在打,不然日本的籃壇前景渺茫。”
女孩的語氣中有著她這年齡沒有的老練。

他忽然有些情緒低落:“要我幫你討個簽名嗎?”

他拿著籃球,向流川走去。

終於擺脫了這群熱情的女球迷,流川幾乎是逃命似的抓著櫻木的手就走。他沒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反常,當然也不可能注意到身後眾人驚訝的眼神和小聲的議論。

櫻木沒有掙脫他的手。他注意到了身後眾人驚訝的眼神和小聲的議論,但是他不想放手——放開那隻握緊自己的冰涼的手。

只有這一次。他在心底默默地說。讓我放縱一下。

滿天的星空下,兩個人手牽著手,慢慢走著。

*****

在常去的麵館吃雙份的招牌拉麵,聽老闆唾沫橫飛的說著阪神和巨人的球賽何等激烈——一如以往;
帶著流川走了條沒走過的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回家——不同以往;
和他擁抱接吻親熱——一如以往;
他睡著了兩個小時,自己還沒睡著——不同以往。

櫻木伸手撩過流川的一縷烏髮。

頭髮已經長到肩下了。櫻木輕歎。那天只當他說笑,沒想到後來他真的留起長髮。

將自己的髮和他的髮打了個結,又看著那個鬆鬆的結自動解開。櫻木笑了:終究還是不行。

指尖劃過他的額,描著他的眉,順著他的鼻樑來到他的嘴唇——這是一張俊俏而無脂粉氣的臉。櫻木不能想像這張臉長在某個女人身上,就像他不能想像自己變成女人一樣。

但是他忍不住會想:如果他們之間有一個是女人的話,是不是就可以白頭到老?

沒有答案,因為假設不成立。

何況現在想這個問題又有什麼用呢?

枕畔沈沈睡著的這個人曾是自己最討厭的對手,也是自己最默契的搭檔;是自己愛著的人,也是愛著自己的人;是想要相伴到老的人,也是明天過後不知何時再見的人。

男的、女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湊過頭去,在他唇上輕啄一下:“我只說一遍,你聽過就算了……我愛你。”

黑暗中他看到流川似乎笑了。

一宿無眠。快天亮時櫻木才迷迷糊糊的睡著。

他做了一個夢——

一名紅髮女子挺著大肚子依偎在男子懷中。“花道,就叫花道,紀念我們初遇的地方,好不好?”回答她的是男子燦爛的笑臉。

靈堂。哭聲、爭吵聲、怒斥聲。一名紅髮藍眼的中年人揪著男子的領口,用生硬的日語罵著:“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你知不知道她的身體不能生孩子!”

櫻花樹下,六歲的他在哭。男子走過來,將他抱起。
“要我說多少遍,男孩子不要老是哭。”
“大雄他們說因為我不乖,媽媽才會走。可是我明明每天都把牛奶喝完了,也乖乖的睡午覺,媽媽為什麼還不回來?”
男子無言,只是將他摟得更緊。
“我知道了。是爸爸的錯。因為爸爸不愛媽媽。”
“什麼?”
“電視裡那個漂亮的姐姐對那個帥帥的哥哥說:‘你根本不愛我。我要離開你。’爸爸不愛媽媽,所以媽媽走了。”
男子沈默半晌。“不是這樣的。爸爸愛媽媽,媽媽也愛爸爸。可是,只有愛是不夠的。”

夢在繼續。

喝醉酒的男子惡狠狠地瞪著九歲的他:“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你沒生下來就好了!要不是你,Hana怎麼會死!你為什麼要生下來!”他一步一步後退,退到離男子最遠的角落,蜷曲著身體坐下。

“花道,再過兩天就是你母親的忌日了,跟我一起去掃墓。花道,你聽到沒有?”男子追在他的身後,叫喊著。
“知道了。你都說了十幾遍了。”

別攔我。我得去叫救護車,不然就來不及了。別擋我的路。求求你們!

“醒醒,花道!”有人在搖自己。睜開眼,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帶著些許焦慮。

“做惡夢了?”他問。

“沒什麼。夢見小時候的情景。”

胡亂的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忽然意識到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你已經起來了。幾點了?”

“十點。我看你睡得香,沒叫你。”

流川拉開窗簾,室內頓時一亮。窗外春光明媚,如他所想是個好天氣。

“快起床!我做了早飯,再不吃要涼了。”他扭過頭對情人說,嘴角噙著一個淡淡的笑。

“再讓我睡一會兒。”

“不行。你忘了我們今天要去上野嗎?”

上野!父母初遇的那條路,自己準備分手的那條路——

那條逃不了的擺在自己面前的路。

“我知道了。”

*****

上野公園。櫻花爛漫。

因為不是周末,公園裡的遊客不算太多。特別是公園深處,天地間仿佛只剩下繽紛的櫻花。
風吹過,搖落滿樹的花瓣,紛紛揚揚飄向天際,或撒向大地,為它披上一件錦衣。

踏在柔軟的櫻花築成的路上,櫻木思忖著如何開口。

流川並未察覺他有異於平日的沈默,他正小心地用手拂去沾在他髮梢上的花瓣。

深吸了口氣,用盡全身的力量,他對他說:

我們分手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