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和我開了個玩笑,我唯一有所謂的你,心裡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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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幸運兒,從小就是。
一直盼望有個兒子作接班人的父親在四十五歲那年喜得麟兒時,痛哭流涕—這是當時二十歲的大姐親眼所見,想來不假。
雖然我很難想像素來古板的父親哭泣的樣子,但我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在我之前,母親已經替他生了四個女兒。
我這樣說絕對沒有輕視女性的意思。事實上,我向來尊重女性,對她們彬彬有禮,溫柔體貼,所以她們也很少板起臉來跟我說話,以致某些好事之徒說我對八到八十歲的女人都具殺傷力。
因為這樣,我在家裡很得寵。父親不可能不寵我,我不管學習運動樣樣好,是他引以為傲的孩子;母親和三個姐姐不可能不寵我,她們對我溫柔的笑臉毫無抵抗力。
唯一的例外是大我六歲的四姐。有時我甚至覺得她討厭我。
她是個美麗卻冷淡的女人,奉行“沈默是金”的原則,即使和家人也缺乏交流,臉上也鮮有喜怒哀樂之色。
我一直懷疑我未來四姐夫的眼光。這種只具觀賞價值的老婆,娶回家有什麼用?不過在他把她娶回家前,我得弄清一件事。
我在她結婚的前夜,溜進了她的房間。她看到我時並未露出驚訝之色。
“有件事我想請教你。”我帶著一貫的微笑,語氣溫和,“你為什麼討厭我?”
她有些詫異,低頭想了想才回答:“我不討厭你……我只是不喜歡你那種態度——那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
“無所謂的態度?”
“就是啊,你沒發現嗎?從小開始你就這樣子了。五歲學鋼琴,老師說你有天份,是可塑之材;父親卻說男孩子學音樂沒出息,於是你就不學了。”
“那種情況下,我沒什麼自主權吧。”
“剛拿到手的玩具被鄰居家的孩子搶走了,你回到家就像沒事似的,直到母親問起,你才說是隔壁的孩子借去玩。最後是人家的母親登門道歉才真相大白。”
“這只能說明我友愛睦鄰。”
沒理我的辯駁,她繼續說:“你國三那年,同班的女生向你告白,你爽快的答應了;國三快畢業前,她要求分手,你也爽快的答應了。如果不是那個女生的姐姐正巧是我同學,我根本就不會知道那段時間你談過戀愛。”
“我向來尊重別人的選擇。何況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用不著拿出來大肆宣揚吧。”我開始有些煩躁。
“不是那麼回事。我是指你當時的態度——給人的感覺就是‘可有可無’。因為對方向你告白,所以你就接受;對方提出分手,你也接受。被告白時你不曾特別高興,說再見時也不見得特別難過。知道那女孩為什麼要分手嗎?因為她覺得作你的女朋友和作你的女性朋友沒什麼區別。
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看著我。我一時語塞,考慮了兩分鐘才說:“那時年紀比較小,對戀愛一知半懂。”
她笑了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阿彰你真聰明。可你總該聽過‘四歲定終身’吧。一般來說,人的性格從小到大都不會有太多改變。其實你說的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只是對那些事都無所謂而已。學不學鋼琴,有沒有玩具,交不交女友,對你都沒什麼不同。”
“或許你沒說錯。但說我對什麼都無所謂,你不覺得有些以偏蓋全嗎?”
“不覺得。”她答的乾脆俐落,“不然,你說你對什麼有所謂過?”
這次我想了近五分鐘才回答:“籃球。”
“你是說三天兩日越野來抓你參加的那項運動?還不如說釣魚更具說服力,好歹你花在釣魚上的時間多些。”
我的臉有些熱。
“幸好當時越野拖你參加的是籃球社,”她的笑容變得捉狹,“要是他拖你去混黑道……”
“那麼殺人放火我大概也做的出。”我順著她的意思介面,然後看到了難得一見的奇觀——她笑倒在椅子上。
“原來你也會笑得這麼開心。”我喃喃地說。
她的笑容隱去,明亮的眼睛直視著我:“可是阿彰,笑和開心其實沒什麼必然的聯繫。”
“我知道。”
她的眼中流露欣賞之色:“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將來找到讓你有所謂的東西時告訴我。”
“當然。”我不加思索便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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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當時答得那麼肯定,確信有一天會遇到讓自己有所謂的東西呢?這些年來,我常常問自己,卻百思不得其解;而我努力尋找的,也不曾出現——原本我一直這樣認為,但我錯了。
那天你胃疼的直冒冷汗,卻吵著不肯去醫院,我只好帶你去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診所的負責人是我父親的熟人——市川誠一。
當市川醫生神情嚴肅地將你的檢查結果告訴我時,我懵了。
我不懂他說的話,我完全不懂。
“什麼?你說什麼?”我沖著他大喊。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了些什麼。
但是我什麼都聽不見,我什麼都沒聽見。
他塞了幾張面紙給我:“擦乾眼淚,我帶你去看他。”
淚?我摸了摸臉頰,濕濕的,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
站在診療室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握住門把。我那被導師稱為“最適合做腦部手術的手”微微顫抖著。
市川醫生察覺了我的異狀:“沒事吧,阿彰?還是讓我來告訴他吧。”
“不用,我可以。”我謝絕了他的好意。
推開門,擺好若無其事的臉,我一人走了進去。
你坐在床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斜射入屋的陽光照在你的身上,替你鍍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一聽到有人進來,你立刻轉過頭。
我看不清你的表情。我突然覺得手足無措。
清了清嗓子,我語氣輕鬆地說:“不是什麼大病。只是胃裡生了個小小的硬塊,切掉就沒事了。”
你笑了,笑得像偷糖吃卻沒被母親發現的孩子:“騙人。”
“我怎麼會騙你!不然,你去問醫生。”
“醫生和你是一夥的。”
我哭笑不得:“你這麼說我就沒辦法了。真的不是什麼大病。只要動一個小手術就可以了。麻醉劑一打,睡上兩三個小時,醒來又是個活蹦亂跳的櫻木花道了。”
“阿彰你真是個好人。”你別過臉,看向窗外。診所外的街道上,有三五成群的中學生走過。
“你今天才發現啊!”空氣中有種令我不安的凝重,我想使氣氛活躍,卻無計可施。
“我會醒過來嗎?”你輕輕的問,背對著我。我不知道你是在問我或是問自己,但我知道你知道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的語氣中摻雜了責問。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悲傷和憤怒交織在一起,令我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
“三個月前。”你轉過頭望著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不是朋友嗎?”我說的幾乎咬牙切齒。
“又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你聳了聳肩膀,“我不想大家難過。”
“你是白癡啊!你以為你能瞞多久?”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如果早點告訴我,我就可以幫你——好歹我父親在醫學界認識不少人。”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沒關係,我一個人也可以挺過來。我有做定期檢查,也總是按時服藥。醫生說我的情況很好,這三個月來腫瘤幾乎沒擴大,也沒轉移的跡象。所以……”
“所以應該立刻做手術切除。雖然沒做切片檢查無法確定那是惡性的,但根據以往的經驗以及你的檢查分析,十之八九是那麼回事。你知不知道這種情況拖的越久就越危險!”我打斷他。
“那又怎麼樣!”終於受不了我咄咄逼人的態度,你拔高了嗓門:“又不是切除了就好了。也有可能因此引起無法控制的擴散,死得更快。”
“別說了,別再說了。”夠了,已經夠了。我怎麼笨到在這個時候和你爭論不休呢。
……
“對不起……”
“對不起……”
異口同聲說出的話將先前的火藥味消除的乾乾淨淨。
“我不怕死,一點也不怕。”你沖著我微笑,“想想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心裡就坦然多了。我很勇敢吧。”
你用孩子祈求家長表揚的眼神看著我。我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注視著你。
“好吧,我承認我怕過,怕得要命……”你的臉上是隱隱的寂寥。
我坐上床沿,輕輕摟住你,摟住這一生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讓我有所謂的東西。
你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輕輕的說:“因為那樣就見不到狐狸了。”
那個秋日的下午,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你和我的身上。
你在我的懷裡,我的手指纏著你紅色的髮;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你均勻的呼吸,你有力的心跳,甚至你血液的流動。
我想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有另一個時刻與你如此接近了;
我亦知道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另一個時刻與你更接近了。
我許下平生第一個願望——時光就此留步,不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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