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

闌珊

 

 

第一次看到他時,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著。

當時我剛經歷了我十六年生命中最大的一次手術,同時也是最成功的一次。這次手術的成功使我今後不必再三天兩日就往醫院跑,也不會再走幾格樓梯就氣喘吁吁。我的主治醫生甚至信誓旦旦的說,以後我就算跑馬拉松都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我不想跑馬拉松,”我對他說,“我只想像健康人一樣生活。”

“那不成問題,”他用無比肯定的語氣說,“畢竟,換給你的那顆心……”

他沒說下去,想必記起了某項規定:不能向病人透露器官捐贈者的資訊。

但是我知道-從那些經常在病房走道或辦公室交頭接耳的護士那裡-這顆心是屬於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的。在他死於那場致命的交通事故前,這顆心一直跳動在他年輕健康的身體裡。

我常常會想起那個男孩,想他的樣子,他的性情,他的家人和朋友,還有他十六年來經歷的點點滴滴。那個時候,那顆心就在我的胸膛中沈穩的跳動著。

看到他的時候,我正坐在醫院草坪邊的長椅上,想著那個男孩的戀人的樣子,十六歲的男孩的戀人,是活潑大方的,溫柔可人的,還是刁鑽精靈的……然後,我覺得有人在看我。開始我沒在意,但在我足足做完了兩個小時的日光浴後,發現那道視線還完全沒有移開的意思時,我的火氣立刻沖了上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忘了醫生暫時避免激動的忠告,轉過身,就準備把這個站在我左後方的變態大罵一通。

於是我看到了他,一身黑衣,站在二十米開外的那棵櫻樹下,和我差不多高的樣子,膚色白皙,長而柔順的瀏海遮住了他的眼,薄薄的雙唇緊緊抿著。下巴尖尖的,很像某類動物。因為逆光的關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顆原本運作正常的心,忽然失控般的狂跳起來,以至於我把想罵的話都忘了。

他完全沒有做壞事被抓的自覺,還是靜靜的看著我-用他深邃幽遠的眼眸。在我覺得靈魂快被吸走的時候,他移開視線,接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從我身邊走過,離開了。

我癱坐在椅子上,心跳終於漸漸恢復正常。他一定是狐精,用了什麼妖術,我想。

相同的情形持續了一周。

每次我去曬太陽時他都會出現,不發一語的注視著我;而每次我忍無可忍想發作時,眼神一旦與他交彙,心跳就會如脫繮野馬般不受控制,讓我忘了下一步的動作。

“我想我的心臟還是有問題。”我對正給我進行例行檢查的主治醫生說。

“不會吧。最近的檢查記錄都很正常。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醫生有些困惑的問。

“因為我一看到某人,它就亂跳起來,我讓它跳慢點跳慢點它都不聽。”我抱怨的說。

醫生的眼睛一下瞪了出來。在我懷疑它們會從眼眶中滾到地上時,他哈哈的捧腹大笑起來,將其身上原本為數不多的風度消耗殆盡。

“那是戀愛的徵兆啊!”他終於笑夠了,邊用手帕擦著眼淚邊說,“恭喜你啊。那人什麼樣啊?”

戀愛?我不明白,但聽到這個詞想到他的臉時,我的“心臟病”又發作了。

“哎呀,差點忘了提醒你,你明天可以出院了。”沒發覺我異樣的笨醫生在走出病房時回頭說。

提醒?出院?“喂,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明天可以出院啊?”

“我跟你的父母說過啊,他們說到時會來接你。他們沒跟你提起嗎?”醫生露出一副無辜的神情反問。

“大概他們忙得忘了吧,”我淡淡的說,“不過秘書會記得的。”

“高興點,畢竟,出院是件好事。”醫生輕輕歎了口氣,離開了病房。

白癡醫生,誰要你安慰?何況,不過是換個地方住,照顧我的人從醫生護士變成管家僕人,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我突然有了一個以前十六年裡從沒有過的念頭:痛痛快快找人幹一架。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我溜出了醫院。

我好像低估了對手的實力或是高估了自己的,不過這個問題對當前的情形來說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群混蛋把我帶到這間廢棄的倉庫來打算幹嗎?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溜出醫院的我在街上轉了一圈卻沒找到可打架的對手正準備回去喝下午茶時,碰到幾個人渣在調戲兩個高校女生,於是我蠢蠢欲動的拳頭就揮了過去。但是我忘了我只有兩個拳頭,他們有十個,結果是激戰後我被他們像破布袋似的扛上了車,運到這裡。

那五個混蛋在一旁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終於討論完畢,走到我跟前。

其中一個歪眉毛的,左臉頰因我的鐵拳高高腫起一塊的,狠狠的踢了我一腳:“小子,就憑你也想學英雄救美,還敢傷了本大爺引以為傲的俊臉,看我待會兒怎麼整你!”

英俊的臉?醜人多作怪果然沒錯。我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牽動了嘴角的傷口,有點疼。

“你還敢笑!”那個人眉毛歪的更厲害了,順勢打算再踢我兩腳,卻被另一個人拉住了。

“再踢下去他就掛了,那咱們兄弟的樂子不都沒了。”這個人面帶微笑的說。

然後,他蹲下來,右手兩指托起我的下巴,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著我:“長的不錯,頭髮的顔色也很少有,好像不是染的。”他的左手伸向我的頭髮,大概想證實一下他的猜測。

“拿開你的髒手。”我努力抬起手,想打開他的手,卻被他輕易的按住。

“髒手?等會兒你就不會覺得它髒了。它會讓你欲仙欲死呢。”他露出了一種讓我頭皮發毛的笑容。

周圍的四個人也很配合的發出嘿嘿嘿的淫笑聲。

我突然領悟到他們想做什麼了。這項認知使我的胃如翻江倒海般反了過來,我想吐,但得等到逃出去後。

我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他的鉗制,跳起來,狠狠給他一腿,然後撞開擋在我前面的一人,飛奔沖出了這間倉庫。

倉庫外有兩條路,一條是來時的路,另一條是彎彎曲曲看不到頭的小路,我沒有思考的餘地,只有沿著小路往前跑,並祈禱它不是條死路。人的潛力是無窮大的,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而且上帝也會保佑我的(雖然我和他不熟,只在手術臺上見過幾次),我一定能跑出去找到人,那就安全了。

不過現實往往是很殘酷的。我忘了人的潛力是需要開發的,但我以前從來沒什麼機會去開發跑步之類的潛能;而上帝恐怕也剛好睡著了,沒設置一些障礙來阻擋我後面的那群瘋狗。結果就是,我在看到路的出口時,被他們趕上了。

“混蛋小子,你找死啊!”那位被我踢了一腳的先生顯然心情不好,一拳頭就往我臉上打過來。

我躲不開。我心如鼓槌,渾身乏力,站著都有些勉強。我看著他的拳頭過來,想的是後腦著地比較容易腦震盪。

但是,在拳頭落到我臉上前,他的人先飛了出去,而且很準確的,後腦先著地。

我轉過頭,看到了他。仍是一身黑衣,但離我僅一步之遙。我看著那雙如黑夜般深遠又如星星般明亮的眼睛,語氣肯定的下結論:“他會得腦震盪。”

“白癡。”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低沈的稍帶些磁性的嗓音,很悅耳。只是那句話實在不怎麼動聽。

所以我立刻回了一句:“狐狸。”

他愣了三秒,然後嘴角拉開一道完美的弧線,笑了。

不行了,我的心臟會跳出來。我唉歎一聲,身體再也撐不住,向後倒下,倒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還好他的身體不像他的表情那麼冷。那是我昏迷前最後一個想法。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他不在。

我的主治醫生表情愉快的對我說:“你的出院日期推後了。高興吧?”

我惡狠狠的瞪著他,咬牙切齒的說:“這.值.得.高.興.嗎?”

“生氣對身體不好哦。”他笑得很燦爛。

他買彩票中頭獎了嗎?心情這麼好?我心中嘀咕著。

“我看到了哦。”他露出神秘的微笑,湊到我耳邊說。

“看到什麼?不要在我耳邊說話,很癢。”

“花道的心上人啊。”

“啊?”

“就是那個送你回來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吧。”

我的臉唰的全紅了。

“過分激動對身體不好哦。”

“這是誰害的!怎麼有你這種醫生!喂,你別溜。”

隔天下午,如往常一般,我坐在醫院草坪邊的長椅上曬太陽。沒多久他來了,很自然的坐到我身邊。

“喂,你以前幹嗎老是盯著我看?”

“那個……很長的故事,你要聽嗎?”

“當然。反正我又沒事幹。”

“那顆心-換給你的那顆心-是我一個朋友的。我們從小認識,幼稚園、小學、中學都同校。中學畢業典禮結束後,他突然向我告白,我很驚訝,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可能是我的沈默傷害了他,他在回家的路上,心神恍惚,出了車禍……”

我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冷:“所以你想看看他的心臟被移植給了誰?”

“是。”

“那你看過了就可以回去了。”

“我原本是想這麼做的。可是,第一眼看到你時,你坐在這裡,像一個小小的發光體,吸引了我的視線,然後我的心就開始不受控制的狂跳。我想,如果多看看也許就會好的……”

“所以你就盯著我看了兩個小時。我還以為哪個人無聊……”

“後來,你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時候,我的心就不亂跳了。”

“這樣子啊。可是為什麼我看到你的眼睛,反而會出現病狀呢?太奇怪了。我得去找那個醫生問清楚。”

“醫生?”

“你跟我一起去嗎?喂,我叫櫻木花道。你呢?”

“流川楓。”

紛紛揚揚飄下的櫻花雨中,我和他並肩走向病房大樓。

……

心動嗎?那是戀愛的徵兆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