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難得沒說錯,回到日本,的確,不壞。
在美國加州一間小旅館的單人房內,流川正在等經紀人的一份傳真,因為還沒收到,外面刮風下雨的又不想出去,索性躺在床上,把籃球向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拋出又接住。
如果沒回去這一趟,就不會明白那個白痴已然疲憊不堪到那種程度。
也不會明白那時的思緒。
…如果我們…
白痴他…已到極限了吧。
記得從前聽人說過,長期遠離家鄉在前線作戰的士兵會出現心理上失調,好像叫做戰爭不適應,出現這種心理失調的士兵必須被調往後方或直接遣返回鄉,如果繼續留在火線上只會害人害己。
而戰爭不適應的心理失調現象中,有一項稱為戰爭疲乏。
白痴他大概就是到了這個極限吧。
若是如此,讓他待在日本是最好的選擇。不然他的籃球生命會毀在美國,這個國家和她的球場只承認實力,沒有這種覺悟而消失在NBA的外籍球員看到的還少嗎?
再說白痴和自己不同,和只想也只能待在美國打球的自己不同。他在日本有的是人可以幫他,安西教練和他的人脈對那傢伙就會是一大助力。
因此哪怕是結束掉NBA的一對黃金搭擋,或被人認為是自毀長城也好,既然不可能停下來等他,只有各自放飛才不會一下斫傷了兩人。
而且,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是會讓他如此困頓的原因吧。
因為…它本來就不是正常的關係…就算是這些年下來…還是一樣。
自己來到美國的目標始終是明確的,而他來到始終不能完全適應的異鄉是為了什麼?
所以發生那件事時才會一下湧現從所未有的思緒。
…如果我們…
為什麼沒能早點想到或想明白?為什麼不能早在知道給不出答案時就離開?
居然還說了那樣曖昧的一句氣話。
不過放心吧白痴。現在,一切就要結束了。
對不起了,白痴,當時說的那句話,大概,真的沒什麼意思。
不論在球場上或球場外你都會從此自由,再不用勉為其難又毫無意義地在異國死撐。
……雖說這些年來,我從來就沒……
流川疲倦地閉上了眼,籃球從他的手中滾落到床下。
房間現在充斥著風雨的聲音。
……現在,是在哪裡?……
碰!碰!碰!碰!...
...這聲音...好耳熟,好像是...啊,是籃球拍在地面的聲音...
碰!碰!碰!碰!…
…那,現在是在籃球場上吧,一個人在球場上,運著球…
碰!碰!碰!碰!…
…我為什麼一直一個人在運球呢?…對了,因為只有一個人…只有自己一人…在場上…
碰!碰!碰!碰!…
…不知要到何時……反正傳不出去…沒有人會接住它…因為能接住的那個人…
碰!碰!碰!碰!…
「臭狐狸!別給我裝死!快給我起來!」
……咦?
流川驀地睜開眼睛,翻身從床上坐起。
剛才聽到的是…
實在還有些怔,門口又響起了不耐煩的拍門聲和叫喊。
「狐狸!快起來!本天才可不耐久候!」
流川像是感到難以置信似地眨了眨眼,慢慢下了床後赤腳走到房門口。
拍門聲再次響起前,流川猛然拉開門。
…這個…混蛋…
流川愣然地看著來人,好像第一次看見這個人。
櫻木站在門外。
一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外,平時飛揚的紅髮垂搭著,臉頰和下巴上有鬍渣和水漬,氣勢上明顯地盡現疲態。
然而眼睛依然滿是銳氣,微咧著嘴笑。
「喂,狐狸。」櫻木笑著對流川說:「你那句對不起能不能對本天才再說一遍?」
※ ※ ※
那時以為真的一切都要結束了。
離開洛杉磯機場前和經紀人通過電話確定地址後,好容易才在風雨中攔住一輛計程車,說了目的地的櫻木在坐位上閉起眼養神,一邊提醒自己別睡著了。
趕去機場時知道狐狸已經搭上返美的班機,再想到那三份傳真,霎間只覺得自己正站在空無一人的球場上,沒傳出去的球還在手中,就響起了哨音。
球賽終了。
簡直就像高一時的那場比賽,場上什麼都還弄不清楚,就一切都結束了。
心,一下就空了。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等清醒過來後才發現待在機場的醫務室裡。
狐狸…走了嗎?
明明說過哪都不會去的狐狸,還是…走了嗎?
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才要走?如果要走,為什麼還要說那句話?
那句話絕對不是謊話,狐狸他的脾氣某些地方的確惡劣的叫人大吃一驚,但他從不說謊,無論對方是誰。他只說真心想說的話。
說了真心話卻還是走了,一定有什麼原因。那原因會是…
別走!
突然想起高一剛打籃球,有次不畏虎地找狐狸一對一,難得狐狸答應了,但當時兩人的實力真有雲泥之別,自己被狐狸教訓的趴在地上,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狐狸就要走人,邊走邊不可一世的回頭丟下一句:「這就是實力。」
「別走!」
不記得這話有沒有給狐狸聽到,可是不管他有沒有聽到,在他背後一剎那心裡真的喊了這麼一句。
別走!狐狸,我還沒認輸!
馬上從醫務室沖出來,打電話給那個老記不清他名字的經紀人。
不能就這樣結束,不能就這樣莫可奈何莫名其妙的結束,開什麼玩笑,又不是在籃球埸上,哪裡需要由別人來決定自己上場下場的時間。
還好打了這通電話,美國那裡可真亂成了一團,球隊的大頭們從老板到經理都趕到了經紀人的辦公室,只差沒把贊助商找來。想想也難怪會慌成這樣,雖然平常這批人老在當面背面說球隊沒錢也沒必要一次簽下兩個MVP,一旦在賽季開始前卻連一個都沒有的話,怕不會抹脖子上吊才怪。
這就是實力。記得狐狸有回也這麼說過。
總之聽幾個老頭向自己聲淚俱下的威脅哀求真是可怕,了解那邊會先壓著解約文件並等流川連絡後馬上通知地址,趕緊也搭上下一班機返美。
真奇怪,本來還戀戀不捨的日本,現在卻巴不得盡快離開她。
因為有了更想去的地方。
想著晚上分手時,狐狸的確有些不太對,記得他向自己說了很不可思議的話。
他說:對不起,櫻木。
從來就固執又嘴硬的傢伙會向自己道歉?因為沒和自己一起去逛中華街嗎?絕不可能,這傢伙幹過比這還過份的事也沒一次向自己低頭,所以,一定是有什麼…
因為…決定要走了嗎?
這麼些年…你還是要走…所以…所以才會說:對不起…
…笨狐狸,如果你真的要走…一句對不起有什麼用呢?
不過…一貫冷漠的狐狸…就算了解自己的心情…大概也只能這樣說吧…
想想也真有些奇妙,這寡言少語的小子,倒從來都不用說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比方這次會答應一起回日本,會一起回湘北高校看看,在海邊時的那句話,還有…在老爹家路燈下的那一眼…
那些都是…自己說不出口的最念舊和疲憊的時刻…而那時的狐狸卻明明能…
等等!狐狸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那…那他又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來理會自己的心情呢?
狐狸…不會是發現了自己的猶豫和疲憊,所以才決定……
…因此才會那麼說,也才會在那時,用那種神情看了自己一眼…
……原來……
如果沒有料錯,那種神情這次以後只怕會讓自己記得一輩子。
一輩子都會記得絕不讓他,絕不讓這隻自以為是的笨狐狸再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
真是可惡任性又自我的混帳狐狸!你把別人的人生和心情當成什麼了?
誰要你可憐來著?有誰可憐來著?就算再不能回日本,就算再疲憊再不堪這一切都是本天才我自找的,我自業自得,自得其樂。
絕對不準你以為我會可憐,絕不準你以為我想放棄想待在哪裡,因為…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我的心情我的人生。
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從來就是我對自己的決定。
絕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決定我的比賽結束。
計程車到了旅館門口,櫻木付了錢後跳下車,風雨一下將他浸的濕透。
問過服務人員流川的房號後,櫻木快步跑上樓去。
那隻可惡的狐狸想也知道不會讓自己好受。特別是這回恐怕……
見面後還是能不還手就乖乖挨著吧…也想聽聽他要說什麼。
那時沒能好好聽聽他要說什麼。也許是這樣才會…
…不過,他是該說對不起…真是累壞了…
站在房門前,櫻木深呼吸了幾下,然後開始拍門。
※ ※ ※
門還開著。
櫻木走向前去,流川沒有退讓,不過門開的夠大,所以櫻木還是進得了玄關,順手拉過門把門帶上。
進了門後,兩個人不甘示弱似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久久沒說話。
流川的眼神猛地轉為苛烈,忽然一拳打在櫻木的小腹上。
櫻木暗咽了口氣,看來狐狸在日本真調養的不錯,害得自己雖有估計到他見面肯定會給自己來一下,倒沒料到還真挨的有點吃力。
沒等櫻木緩過氣來,流川緊接著一拳打在他的胃部。又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從流川出拳的方式和方位來看,櫻木明白他不是一般的生氣,而是快氣壞了。就像高一時在校內的籃球館,見過他在真正發火時如何扁人。
眼見流川的第四拳就要往自己臉上招呼,氣勢力道相比先前那幾拳分毫未減。
櫻木只好閉起眼睛咬緊牙關站住腳跟,打算賭上日本男兒的氣魄挺過這一拳,心想如果狐狸還不停手恐怕真的得考慮要不要擋住他。但,絕不會也絕不能是現在反擊。
半秒,一秒,兩秒,三秒。
預期中的沖擊和疼痛遲遲未襲來。
櫻木感到有點奇怪,但仍舊閉著眼,繃緊了肌肉嚴陣以待。
流川的拳頭停在距櫻木的鼻尖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空間。
半秒,一秒,兩秒,三秒。
停住的拳頭接著略微向下移了半寸,然後緩緩張開。
不再緊握的手掌再次慢慢向上,越過鼻樑來到額前,將有些濕濡凌亂的紅色額髮輕輕向後拂去。
之後,輕輕地,抵上自己的前額。
再無動靜。
櫻木感覺著流川的動作,感到他的前額抵著自己,兩人靠的極近,彼此的體溫,漸趨和緩地心跳和氣息都能一陣陣傳給對方的感官。
櫻木悄悄放鬆了緊繃的身體,直覺告訴他無需如此了。
但他並沒因此而睜開眼,說句話或者動一動,如同他往日在這種情況下定然會做的一樣。
因為直覺也告訴他,此時最好別出聲,別動,也別看,這樣他才有機會能知曉一件事,一件他從沒想到會從狐狸那裡知曉的一件事。
流川正在“說”著什麼。
這種事他這輩子很可能只會說這一回,真真實實地對櫻木說這一回。而要明白他所說的需要櫻木集中全副精神在無言的寂靜中去聆聽。
櫻木安靜地聽著,流川想說的話。
兩人維持著原有的姿勢,好一會兒再無動靜。
突然,櫻木一把抓住流川的肩膀推開他,狠狠地盯著他的雙眼。
流川的眼中清亮亮地並沒什麼表情,只是眼角有淡淡的水痕。
櫻木狠狠地瞪著他,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傷心,眼眶漸漸泛起了紅色。
然後,神情一下嚴肅到近乎嚴酷。
不知過了多久,櫻木才以和神情相同的語氣聲調對流川說:「笨狐狸,聽好了,我也是,不論如何,哪都不會去。」
我哪都不會去。
是嗎?
難道你沒想過…如果我們……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你應該會有不同的人生……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如果我們從未相識…白痴你不是…會比現在快樂…
白痴,你那時哭什麼?為了那句無心說出口的氣話嗎?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
所以那時我才說哪都不會去啊,白痴,因為,都已回不去了。
回去看看有什麼用?難到能回去…你還能無憂無慮,喜歡那個女生的時候…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
那麼些年下來,難得我都想放手了,你為什麼還要追來?
只能這樣和你一直走下去,卻除了疲累什麼也給不了你,你也再不可能,像那時一樣快樂…
那樣,幸福。
就算這樣,你還願意不論如何哪都不去嗎?
你還是願意……
那……
流川的聲音在此刻頭一回於寂靜中響起。語氣聲調乃至神色仍是一貫的冷淡乾脆。
「你,可別後悔。」
櫻木沒說話,只用力擁住了流川,嚴肅到近乎嚴酷的神情。
你也一樣,狐狸。記住你說過的話。
遲疑了一下,流川終於回應似地也擁緊了櫻木,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好,那仍就一起走吧。
與這無關的事就從此不要再去管了。
再不去管我們誰快樂誰不快樂,誰幸福誰不幸福,再不去問,誰是誰的誰,到底我們這些年算是什麼。
只是和這人在一起。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怎樣,都不再問了。
這回,輪到自己做出決定。
就和這人一起走吧。
誰也別想臨陣脫逃,誰也別想換人暫停,一直到場上響起終了的哨音。
兩人各自帶著絕決地表情擁抱著彼此。
身體所感受到的毫不柔軟,雖然是溫熱,仍舊隱含疼痛。
但畢竟誰也沒放開手。
風雨已然減緩。
沉沉的夜色被室內的燈光阻隔在窗外,無聲地徘徊。
透著燈光的這間單人房,像一葉小舟,航行在夜的洋流裡。
舟外,是夜,是記憶與歲月,也是人生的風兼雨。
……泛彼柏舟。
*起信:佛教用語,意謂對正道正見心生信心,是眾生皈依佛法,脫離苦境的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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