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徂東山,慆慆不歸。──<<詩經.東山>>
啊,這才是日本的風情。
夜裡,櫻木坐浸在露天溫泉的水池中,看著頭頂上方含苞未綻的山櫻,滿意的吁了一口長氣。
像這樣泡著溫泉,賞著山櫻,品著清酒,在美國時啊真是夢都夢不到地令人懷念。
要不是狐狸因傷而要療養的緣故,大概根本不可能有機會這樣悠閑地在故土一解鄉愁吧。
雖說狐狸會受傷是因為自己,心裡也著實有些內疚,但,能回日本還是太好了。
櫻木愜意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櫻木花道和流川楓,目前投宿在日本的一間溫泉旅舍。
這是他們去了美國後,十多年來第二次重新踏上自己的國土。
能回來的原因,一方面是流川傷後需要一段時間休養,另一方面是現在並非NBA的賽季,所以可向球隊申請到近一個月的特別假。櫻木借此機會就很不客氣地向球隊經理提出要和流川一起回趟日本。理由是:要療養身體,當然泡溫泉最好啦。
其實這個理由很奇怪,因為,美國這地方不愧是世界少有的大國,除了有迪士尼樂園自由女神麥當勞矽谷恐怖份子和好萊塢之外,還盛產溫泉。
況且,受傷的人又不是櫻木,沒道理他也非跟去不可。
不過向來詭異的很,和人論理穩輸的櫻木,一旦不講理了倒肯定會贏。
所以,他能和流川現在待在日本,嗯,休養。
櫻木花道,眾所皆知,是個日本人。
這絕非僅僅在說明他的出生地,血統或者國籍,而是對這人做一種文化上的分類。
當然,也絕非表示櫻木對日本文化有多深刻的體認或多精闢的見解,事實上,如果由他來談談什麼是日本文化的概念或精髓,說不出個所以然倒還好,萬一要說的出來,只怕會讓日本文部省的官員學者死傷不計其數。
但,櫻木花道,還是個日本人。
不論他心中對日本文化這四個字如何理解或從未理解,就像生物無需了解自己的種屬就自然會生長成某一種屬般,櫻木也無需去了解日本文化就自然成了日本人。
這種現象,有人稱為屬於文化的DNA。
而流川的文化DNA,沒人清楚,可能只有籃球比賽規則。
因此,當櫻木提出要回日本的主意時,相較於興高采烈的櫻木,流川的態度直可用冷漠來形容。
這很有點打擊櫻木的情緒,也有些好心沒好報的感受,幾乎忍不住要和狐狸吵起來,畢竟自己會想回日本,也有一半是為了他。
那麼些年沒回去了,狐狸,你就一點都不想念日本嗎?
不過,看狐狸平常的表現,好像的確不在乎,說不定打算抱著籃球老死在美國吧,日本的事,特別是故鄉神奈川的事,來這以後,還真沒聽他談過幾回。
難得有的幾回,似乎也是在和尚頭來的時候,因為和尚頭提起,狐狸才應付似地給了兩句,不大樂意的樣子。
但,又不像真的討厭,自己和和尚頭在聊這些事時,狐狸聽得也很專心,害自己還曾誤會過。
狐狸,你真的不想念日本嗎?
看著狐狸那副死樣子,櫻木實在想發火,但又發不出來,只能又氣又沮喪地都想等有機會自己一個人回去趟算了,沒想到狐狸不知為何居然還是點頭答應,甚至於默許了自己向球隊提出:因流川需人照應,故應邀隨行這樣的藉口,喔,不,理由。
以狐狸的脾氣,能做到這樣地讓步,使得櫻木第一時間內不是覺得受寵,而是若驚。
驚是驚,但心臟功能和大腦相比的確好到可疑的櫻木馬上回復過來,快快樂樂地透過旅行社訂了去日本的機票,和現正下榻的溫泉旅舍,並且爽快地負擔起兩人這趟遠行的一切費用。
因為難得是和他,兩個人,一起回到睽違已久的祖國。
日本人櫻木,此刻泡在日本風的溫泉中休憩,十分愉快,同時想不明白,那個真正需要泡溫泉療養的病狐狸為什麼不一起來。
不會是…害羞吧?櫻木推測著。
…笨狐狸,你搞什麼?你現在這樣,本天才才不會…不會…
不知想到自己不會什麼,臉色雖是憤懣,卻開始泛紅。
不過…真的不會…嗎?像有些心虛,櫻木一下將頭埋在水裡,半天才抬起來,深深吸了口氣。
去,我在想什麼?決定不泡了,站起身,到更衣室穿上浴衣,去叫那隻狐狸來泡。
進了房,只見狐狸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螢幕,從櫻木的角度看不清正在上演些什麼,不過聽聲音大概是場籃球賽,可惜還聽不出是在哪裡和誰對誰。
這傢伙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還是只會盯著籃球賽看,在美國看的還不夠多嗎?櫻木實在難以理解,正想出口叫他去泡湯,瞥見茶几上的報紙已翻到節目表那一頁,大概是狐狸為了找球賽來看,順手拿起來也瞄一下,不得了,原來這時段NHK正在重映東京愛情故事,馬上一個箭步跳上前去,搶了狐狸手中的搖控器轉台。
狐狸一個拐子打在肋上:白痴,還來。
櫻木皺了下眉頭,不肯讓,眼睛盯著螢光幕,推推狐狸:喂,該你了。
狐狸很有意見地瞪著他,但大概是明白以自己現在的實力無法有效“說服”對方,板著臉起身出門。
到了門口,回頭看看已經全然入迷的櫻木,似乎想到什麼,停了一下才開門出去。
那天晚上,當櫻木看足了電視泡夠了溫泉想要上床就寢前,突然聽到在另一張床上狐狸的聲音。
「回到日本,高興吧?」
櫻木沒想到狐狸這時居然還醒著,不由得答了聲:嗯。然後反問:狐狸,你不也一樣?
狐狸沒言語,似乎打算睡了。
櫻木也沒等下文,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中盤算著之後的行程。
比起上回只有三天的短期宣傳,這次的假才真叫放假。
既然難得有這麼長的時間在日本,好些地方就可以去看看,先去什麼地方好呢?
想去的地方還真不少,但,最想去的只有一個。
神奈川縣。湘北高校。
等過些天,狐狸再好點了,就和狐狸一起回神奈川看看吧。
能回日本,真好啊。
櫻木心滿意足地睡了。
我來自東,零雨其蒙。──<<詩經.東山>>
「狐狸,別再睡了,車快到站啦!」
櫻木狠狠地搖著又睡到近似昏迷的流川,一邊小心提防必來的一拳,一邊強抑著不要樂的大笑出來。好歹有些身為名人於公共場所別太丟臉的自覺。
在溫泉旅舍住了近十天後,櫻木終於把流川拖上了這班開往故鄉的日本國鐵。
真的是用“拖”的,這隻狐狸對回去看看這項提案幾乎毫不動心,仍和在美國一樣,不,應該說在任何地方都一樣,練球,鍛鍊體能,看球賽,注意籃壇新聞。來到日本對他而言,好像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其它一無所感。
真是沒有人情味的狐狸。自己的故鄉,出國這麼久,都不會想嗎?
眼見狐狸的身體和氣色都大有好轉,櫻木在估計過不至弄出人命的情況下,總算能者多勞地把那隻冷淡的狐狸“請”上了返鄉之路。
車到站了。
終於回來了呀,神奈川。
自見了和尚頭,還只感到對日本和昔時的想念。
沒想到真的回來後,才知道那是一種比思念還深刻的心情。
就要見到久別的家鄉了,當然開心,卻也莫明地不安。
它,還是我當初認識的樣子吧?
而我,它還認的出來吧?
提著兩人的行李和流川出了車站,看著站前與記憶中依稀彷佛的市街容貌,櫻木霎間恍惚起來。
轉頭看看身邊的流川,他正面向相同的景色,似乎也怔忡著。
狐狸,原來,你也一樣啊…
此刻站在身邊的,還是當年毅然從這小小的地方車站,踏上異國漫漫征途的日本第一高校生。
自己則是決心陪他風雪兼程,那個日本高校籃隊中的灌籃天才。
兩人間悠悠地歲月,消逝在眼前,只剩那時留下來沒帶走的事物。
如同隔世,如在昨日。
誰都沒開口,櫻木和流川卻不約而同地沒先去已訂好房的民宿,而是順著印象中,過去高校時慣走的路線,往同一方向行去。
走過站前的商店街,走過那時常去的拉麵店,逛過的體育用品店,書店,郵局,小吃鋪,唱片行,自己打過架的街角,狐狸騎車撞過人的人行道。
兩人背著從美國帶來的行李,走在往日背著書包漫步過的紅磚路。
走著,走著,走到四周漸漸開闊,房屋不再櫛比鱗次,綠蔭開始增多。
接下來,就是那條再熟稔不過的街道與它的街景。
街的那頭,有兩人出發的起點。
日本神奈川縣立湘北高級中等學校。
看到了學校大門口一如往昔的字樣,兩人都佇足了。
流川的神情瞬間柔和,櫻木快活地終於大聲笑了。
回到日本,真是……太好了!
接下來約一個星期左右,櫻木忙得不可開交。
忙著回故居去看看,忙著探探故知的現況,忙著打聽湘北高校籃隊現在的情形,忙著去往年到過的地方,吃從前最愛的地方料理,忙著在美國時想忙都沒辦法忙的一切。
哎,這地方,除了人有些不同外,還真是沒變多少啊。這一陣忙下來,讓櫻木又是高興,又有感傷。
十多年來,家鄉的故舊泰半零散,畢竟只是神奈川這濱海縣份的一個小地方,沒什麼發展性,除了打定主意安渡餘年的老人和不由自主的小鬼,青年人要不是被家業綁住,通常會離鄉背井求個出路。
自己和狐狸,不就是最好的寫照嗎?
然而,一旦回來了,卻覺得,好像從未離開過似地,那樣許久未有過的安然自在。
還是和在別人的土地上不同。
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地方。
不過,狐狸大概沒這種感受吧。
除了上回看著湘北的校門,臉上有些動情外,就再也不聞不問,還是和先前一樣。真是絕情的狐狸。
櫻木看著蒙頭大睡的流川,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又過了兩日,櫻木和流川接到了意想不到的電話,這回,連流川都不能無視了。
安西教練,當年湘北高校籃隊的教練來了電話,說想見見他們。
第二天,櫻木難得地穿了西裝,流川也難得沒有賴床,和櫻木一早去買了禮品,十點半準時到達安西教練的家門口。
乍見到安西老爹,櫻木激動地又拍著老爹厚實不減當年的下巴,完全是昔日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問題少年。
流川則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也是往常受教時的神色。
看到兩人這副模樣,老人呵呵笑,用手撐起眼鏡擦了下眼。
這麼些年,各自人生中的風雨,大概全沒那麼回事般,在這樸素的宅園裡,此刻只有兩名學生,和他們的恩師,輕鬆地閑話家常。
中午,櫻木和流川被留下來用飯,是安西夫人特意做的壽司,櫻木吃的十分開心,差點侵占了狐狸那份,被他用眼光殺的七零八落。看著這樣的兩人,安西教練又呵呵笑了,同席的夫人也止不住地抿嘴。
臨走前,昔日的教練忽然感慨似地說:今日見到你們,真像在作夢啊。
聽到這話,櫻木想,老爹也覺著自己老了。
頓了頓,老人家又補了句:你們已經走出這裡,攀上世界的高度了。
櫻木想,老爹在稱讚自己和狐狸幹得不錯。
再頓了頓,然後笑著問昔日的學生:不知櫻木君,流川君,有沒有想過,讓日本也到你們現在的高度呢?
櫻木想,老爹又在開玩笑了。
正要說笑兩句,卻見到老爹的眼神,嚴肅而認真。
櫻木吃了一驚,心裡剎那間跑過些什麼,於是反射性地看向流川。
流川也正看向他,似乎也訝異著,睜大了眼。
此時,老爹倒又呵呵笑了起來,隨即岔開話題,談了幾句,就送兩人出門。
櫻木完全不記得自己後來是如何反應,又說了些什麼。
只記得,在老爹進屋去後,站在他家的大門前,發了一會兒呆。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詩經·東山>>
出了安西教練的家,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說話。
就這麼信步走著,不知是誰跟著誰,也沒想到要走去哪裡,走到什麼時候。
反正只要走著,就自然會走到一個地方吧。
不知不覺,來到神奈川的海邊。
櫻木坐跨在海堤的扶欄上,看著遠方漸沉入海的夕陽,流川就站在身後,默不作聲地不知是否也望向同一景色。
帶有鹹味的風挾著濕氣與春寒迎面撲來,櫻木不由得縮了縮脖頸,瞇起了眼。
在美國時,也曾見過這樣的落日。
沒什麼好奇怪,反正不論在哪裡,太陽都會西沉。
但是,神奈川海上紅紅的夕陽啊,才是從小見慣的……
有時,狐狸也同現在一樣,和自己一起看著異鄉的夕陽西下。
記得在那一刻偶爾會想,太陽落下的方向,是自己的故國日本吧。
不知道狐狸那時想到什麼。
日本,自己故國的名字,記得小時在課本上讀過,是日出處之地的意思。
在美國見到它落下的太陽,會在日本升起吧。在那日出之處。
櫻木君,流川君,有沒有想過,讓日本也到你們現在的高度呢?
安西老爹的意思,想讓日本的籃壇升起美國那樣的太陽吧。
雖說要做到這一點,只有自己和狐狸那絕對是不夠的。
要成為世界級的籃球列強,日本的主客觀環境都太惡劣,這種事,在美國打了那麼些年的球,當然能看的很清楚。她的籃球之所以能獨霸的原因,和自己與狐狸今日能成為籃壇黃金搭擋的原因一致,那是只有在這個國家才可能辦到的事。
對老爹真有點抱歉,自己也不願承認,但,這是事實。
老爹所說的,只是他的夢想。一個日本人都能理解的,老人的夢。
然而聽到的時候依舊…會心動。
因為,若要那樣就得留在日本。那是老爹話中的另一層意思。
留在日本……嗎?
留在這個會升起異鄉落下的夕陽,自己的地方…
海面上的落日,這時看起來紅通通的,好像籃球。
也好像國旗上所畫,從小見慣的圖案…
而從小都沒經歷過此刻湧起的,比思念還深刻的心情……
櫻木回過半身看向流川,見流川同樣瞇起眼,出神眺望遠方的某處。
櫻木也轉頭看往相同的方向。
狐狸,你也在看夕陽嗎?
你現在看的,是…和我一樣的夕陽嗎?
忽地,櫻木覺得鼻腔有點發酸,趕快吸了吸氣。
想想大概是給海風吹的。
自己都這樣,狐狸還在療養,如果待下去也許會生病。還是先回去吧。
櫻木正要開口,流川的聲音卻先傳過來。
「回到日本,高興吧?」
清冽的聲音,滲入驟強的海風裡,直撲向櫻木。
櫻木被撲的思路一滯,等回過神來,流川已一個人向來時路走去。
在他身後,日頭現已平西,櫻木看著神奈川的星光與街燈,於暮色中,一盞盞地亮了。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詩經.東山>>
所謂的假期最討人厭的地方就在於它再怎麼長,還是有結束時候。
轉眼間,距兩人回美國的日子,只有一星期了。
櫻木躺在旅舍的床上,想到這件事,翻了翻身,莫名感到心煩。
就要離開日本了嗎?這一離開,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
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兩人都是被球隊的契約綁住的先發球員,賽季也快開始,回去馬上就要面對緊鑼密鼓的各項準備與練習。
而賽季結束後,又有季後賽,練習賽以及球隊,球隊老板和贊助商所安排的一長串活動要應付,直得忙到下一個賽季。
以狐狸和自己的情形能回來,還待了近一個月,實在算賺到了,沒理由要求的更多。
說真格的,自開始打NBA以來,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形態,也並不討厭這些事,特別是球賽前和球賽中那種隨時將上火線如臨大敵般的振奮昂揚,到現在仍然如中毒般地迷戀。
真的,不討厭這一切,而且,是和狐狸一起,奔馳在名為球場的戰場上,兩人間那種相互依存一心同體的感受,從來就是自己奮鬥下去的動力。
但,怎麼總不能不去想老爹所說的,話中的含意。
留在日本…嗎?
留在……
去!別再想了,老轉著這不可能的念頭,自己怎麼變的那麼婆婆媽媽。
當年決意和狐狸離開神奈川時,不就早已覺悟了嗎?現在還這樣,真不像個男人。
櫻木又一翻身面向牆壁,努力要入睡。
他不知道隔壁床上早無聲息的流川,正在黑暗中,無聲息地看著他模糊的身影。
心中思索著某一刻,曾飄過的片段思緒。
第二天,安西教練又來了電話,約好兩人在離開日本前找一天到他的家再見一次面,算是為他們踐行。
那天晚上的席間,安西教練並未舊話重提,只是呵呵笑著,不斷向兩人勸菜勸酒。
兩人也一如往昔地在席桌前,搶吃搶喝,動口動手。安西夫人吃驚又好笑的看著,不住地掩口。
笑著吵著,鬧著喧騰著,興興揚揚地吃完這一頓道別的飯。
到了要告辭時,安西教練表示要送他們到路口。兩人誰也沒推攔,於是便一起離開了。
走到路口只有短短的百多步,短短地百來步間,三人默默地走,沒再說什麼。
臨別前,老人看著昔日的學生,微張著口像是想笑,卻終沒笑出聲。
都沉默了一會兒,老教練靜靜吸了口氣,緩緩吐出,才嚴肅而認真的說:畢竟是,不會再回來了吧。
櫻木一下抱緊了老爹。
喉頭費力咽著,似乎想將哽住的某種東西吞下去。
等櫻木好容易鬆了手,流川向著昔日的教練,中規中矩地深深行了一個禮。
昔日的老教練扶了扶眼鏡,接著疲倦地舉了下手算是告別,轉身向自家行去。
日式木屐踩在路面的聲音,一下一下慢慢遠了。
路燈下的櫻木略低著頭。他明白老爹那句話在指什麼。
驀地,也覺著疲倦,沒來由的疲倦,從所未有的感到,自己如此不堪地疲憊。
然後,狐狸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和相伴的神情,令櫻木始終想忘都忘不了。
日後想來,有點像是,哀矜。
要離開日本的前一晚,櫻木想趁這最後的一次機會,再去逛逛神奈川縣有名的中華街,順便散散心。
本想約狐狸一起去,狐狸卻不肯放棄今晚在NHK的NCAA直播,只好一個人出門。
櫻木出門前賭氣地說什麼也不會帶回來,不出意料地換來一句白痴。正邊穿鞋邊想著如何好好玩一趟讓狐狸後悔沒跟去,狐狸發話了。
櫻木清楚聽見狐狸說:對不起,櫻木。
什麼?!剛剛發生什麼?!
櫻木乍然愣住,不,正確地說,是驚到失神了。和狐狸相識到如今,沒記得他這麼說話過。
狐狸,會叫自己櫻木,更可怕的是,會說對不起。
如果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就是狐狸吃錯藥。再不然肯定是什麼天變地異的不祥之兆。
櫻木大概有點擔心待會兒出門不定會碰上什麼,小心翼翼地問了句:狐狸,最近沒亂撿東西吃吧。
狐狸看都沒看地把拖鞋扔到他臉上,力道如常地快,準,狠。
櫻木用臉接了這一記飛鏢,很有些疼,反倒放心下來,回罵了句:死狐狸,你這什麼道歉地態度,有種等本天才回來教教你。於是逕自開門出去了。
聽見櫻木已下樓,流川想了想,走到沙發旁拿起電話,請旅館的櫃台人員幫忙接通一個打往美國的號碼。
在等待接通期間,流川茫然看著自己的右手。心中卻清晰異常地浮現出,某一刻曾飄過的陌生思緒。
電話接通了。流川先沉默地聆聽,隨即很快地打斷對方,以不耐的語氣交待想說的事。
等長長的通話結束後,終於疲憊不堪地坐在沙發上,仰起頭,好一會兒,一動不動。
然後抬起右手捂住了眼睛,像是突然受了什麼劇痛的侵襲,深吸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咬緊牙關,渾身猛地顫了一下。
良久,才放下手,匆匆站起來向臥房走去。
曾飄過心中,片段而陌生的思緒,現在,他全部清楚了。
神奈川的中華街真是好玩的名不虛傳,讓櫻木一直待到凌晨才回旅館,心想狐狸沒來準後悔死。
美國哪有這麼好吃好玩又親切的地方?要再來得等多久?
櫻木故意大聲地開了門,又大聲地關上門,存心吵醒那隻彆扭的狐狸,好叫他生氣又妒嫉。
沒想到玄關的壁燈和起居室的落地燈還亮著,大概是狐狸留的吧,櫻木想想,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輕手輕腳地脫了球鞋換上拖鞋,正要往浴室去時,瞥見桌上有幾張紙,看起來模樣像是傳真。
本來想不理它,但說不定有什麼急事,而狐狸不到睡飽覺是天塌下來也不管,那,好歹瞄一下吧。
櫻木先隨意看了一遍,像沒看懂,然後又看了一遍,似乎愈看愈不明白的樣子。等看了第四遍時,臉色慢慢凝重起來,隱隱透著憤慨。
丟下傳真毫不遲疑地走進臥房,打算就是要把狐狸扔到河裡才能讓他清醒,也要叫他好好向自己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流川不在臥房裡。床上沒人睡過。
而房間角落,原先放著他行李的地方,現在什麼都沒有。
櫻木呆呆地看著這景像。
接著飛快沖出門去,急奔下樓。
重重的開門和腳步聲吵醒了部份房客,幾間關起的房門內傳出含糊不清的抱怨。
地上散著三份從美國來的傳真文件。
一份是和球隊解約的委托協議書,委托人是櫻木花道,受托人是兩人的經紀人,底下簽名欄還空著。
另一份是和球隊解約支付賠償金額的同意書,賠償人是櫻木花道與流川楓,承擔人是流川楓,底下簽名欄已填妥了。
還有一份,是和球隊解約的委托協議書,委托人是流川楓,受托人是兩人的經紀人,底下簽名欄也已簽填妥了。
上面工整地寫著:Kaede Rukawa。
*世諦:佛教用語,指佛理之外的俗世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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