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之續》

立冬

〈14〉十方

 

世相心寓。凡身夢宅。--<道歌>

後來,在那間他常去而他偶爾光顧的居酒屋裡,他還是問了他為什麼。
“這嘛…其實,我也並沒特別喜歡那倆傢伙。”應付似地答著,他夾了筷用來下酒的小菜。“只是…只是,唉,我不會說啦,你饒了我吧。”“哈哈…別想得那麼認真,就說說看嘛。”“…怎麼說…反正,只要一看他倆打球啊,就會想到…對了,你也還記得吧,他去看了三浦台那場比賽,回來時說的話。”“…………”“記不得了嗎?”“…嗯…”“嘿!這我可還記得清楚。那時啊他非常高興的說,發現了潛力不錯的新人哩。雖然球技對他而言還嫌嫩,但,日後,會成為我們的好對手吧…

(…“那兩個新人,個性大概很倔強,但眼神很漂亮。可惜我是最後一年的IH了,不過,該會成為你們的好對手吧”…)

…所以,要說為什麼想看他倆打球嘛…就是這樣,沒別的了。”“………”“…怎,怎麼啦?擺出那種臉。”“…不,沒什麼…只是,你,從不覺得…”“…什麼?”“…惋惜…不會吧。”“…哈哈你在說什麼啊,你當我是誰?本大爺才沒那種無聊的閒空閒心思哩…”“…但是,如果,如果那時,你…而我們…未曾…”“啊~~~真是!”極不耐地出聲打斷他,他用力抓抓一頭亂髮。“你啊,頭腦好的人就得常常為別人煩惱嗎?別讓我覺得笨也值得自豪好不好?”“………”“…所以說我啊,是一直這麼想。”依然玩笑的口吻。“等活到了可以寫回憶錄來騙人騙錢的年紀,我鐵定要用這機會好好寫些你和他的壞話…”“………”“…可是,先要從哪寫起,做為我這偉大人生的出發點呢?”他又抓抓頭。笑笑。“結果,我大概還是會從,剛入高校,填了入社申請表的那一天寫起吧…”

那一天,加入了籃球社,並且,和你們相遇…

“…總之是會這樣寫。對了,那,你呢,若是你,有什麼特別想寫下來的嗎,關於自己的這一生?”“……也沒什麼…”“哎,這可不大公平哦,該你老實談談了吧。來,別矇我了。說吧。是什麼?”“………‘困獸之鬥’吧…大概…”“…咦?什麼?那是什麼意思?”“…哈哈哈,聽不懂了吧。明白嗎?這啊就是頭腦好的人常為別人煩惱的原因呢。”“啥?…可惡!好啊!你在嘲笑我!”“哈哈哈…”“混,混蛋!別再笑了!我會真的生氣…不要笑啦。”“好好,那我出今晚的酒錢,就請您原諒我吧,如何?”“耶~~~真的?你不早說!喂!老板娘,趕快再來瓶‘正宗’!”“哈哈哈…你啊…真的是…哈哈…”…

…再後來,雖然無論好的壞的,仍沒能被寫進任何一本回憶錄裡,他還是誠摯地將那句對自己人生的評語,說給了也沒能活到寫下任何一本回憶錄年紀的他--以某種銘刻文的方式,做為對一項無心缺憾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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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在美西另一座城市所舉行的,以地主隊所屬球場為場地的籃球賽,出人意料,賽前一向被各方看好的客隊,輸了。

輸了當然有原因,而原因分析起來有好幾點,但主要可能還是為了客隊隊上,作為先發球員的兩名日籍主力搭擋,大前鋒櫻木花道和打鋒衛(小前鋒兼後衛)的流川楓,這回都明顯的體能不濟到不克完成比賽時全程全場衝刺。
對於原因不明的此事,的確讓所有明白這兩人實力的人感到非常意外。
不過,意外是意外,不管意外的是對手,隊友還是球迷,倒還不至於意外到要他們為這次比賽的結果負起全部責任。
誰也不至於會如此做。因為再怎麼說,籃壇上的勝負終究還是團隊的勝負,光讓隊伍內出色的一兩人擔當成敗的譽毀不止不公,恐怕亦是對其他成員存在價值的無形抹煞。
況且無論誰都能從賽程中看出來,明顯體能不濟的兩人在球埸上確實是已然盡力至力盡了。
盡力至力盡,就是對隊友,對球迷和對手盡到應盡的禮數,所以,沒什麼好責備的。
再說,比賽總是有輸有贏,這場遺憾輸了,那下場再設法贏回來就好。所謂的運動員(或許還包括觀眾們),真正在乎的永遠只有現在進行和將要進行的比賽。這一點,就是輸得十分不甘願的櫻木和流川也是一樣的。

雖說,真是輸得十分不甘。

而就在這場結果出人意料的球賽後,他倆所待的球隊本身也有出人意料的變化。
首先是,球隊旋即又換了老板。
那是因為原來的那位,可說是屁股都沒坐熱,並且不顧仍在球季中,忙不迭地即於比賽隔天把這才買下的球隊轉賣給另一家財團經手了。
僅是此舉本身便算得上NBA有史以來相當稀有的個案,而比這罕聞的事件尤為罕見的是,賣方居然連議價這道手續都省了,直接就照買方的出價點頭簽字。
雖然買方的出價倒也並無不當,但這麼乾脆到迫不及待的球隊交易,難免惹人生疑,再加上不知是誰傳出,當這名‘前’新任老板得知自己成了‘新’卸任老板的那一刻,竟鬆口氣說:“這下我終於可以安心睡個覺了。”於是隊員們間不由得針對這場交易的內幕出現了各式各樣從合理到荒誕的揣測。

尚在眾說紛紜的同時,隊上另一重大變動是:來了新的經理和教練。
只是若與疑竇叢生的球隊交易相比,對於這一點,倒毫不出人意料地誰也沒什麼好說的。
既然老板都換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經營班底的走馬換將自為理所當然,而且難能可貴的是,來人又的確都比前任有更為紮實的職籃背景和相應的帶隊實力,這怎樣想都該算運氣,也就足以堵住了球員對新人事安排可能會有的任何不安不滿。
反正這類事情,只要無礙於眼前的當務之急,到哪兒都是先風浪一陣,然後浪靜風平。所以,一旦擺脫了起先必有的不習慣和適應期後,隊上的一切很快便在新人的帶領下如常運作了。

話雖如此,球隊人事上的這些紛擾,於一開始和櫻木與流川卻沒發生什麼直接的連繫。
因為他們在那場輸了的比賽結束時就立即因高燒和過勞送到當地的醫院去了。
這一去就是快一星期,中間除了一趟轉回球隊所在城市之特約醫院的必要行程外,單純地休生養息,其餘一概不理。
這麼做是球隊也是他們的決定,為的是要能再盡快回到場上,以最佳的狀況為下一場比賽做最好的準備。
都輸得心有不甘,所以不管怎樣,下一場,絕不要再輸給氣力不繼了。

就這樣,對兩人而言均是短暫但寶貴的休養期,而於行將屆滿時,流川比櫻木提前一天辦理了退院手續。
這可不是表明櫻木有什麼比他更為嚴重的‘病情’(只是受了寒卻未加調護外加體力透支),或是流川體能恢復的情況更快(曾狠挨頓打後還長途負重跋涉,同樣透支體力),只不過他實在受夠這不久前才住了不少日子的地方,而且…尤其不服氣和那個以相同理由住進來的白痴同時出院而已。
有了這種提前出院的心理因素,先不論它合不合理吧,總之,自知不需再做任何調養,又經醫師證明無妨重返球隊的訓練日程後,院方同意了流川在這天辦理退院的手續。

至於等這天過去,同樣(不定還快些)早已復原的櫻木應該也要出院了。
所以就在櫻木出院的前一天上午,仍暫寄居且幫著兩人顧家的神照常前來探視,並特別攜了禮品,為祝賀他們(從櫻木那兒得知)就要出院的好消息。
然則和平時不一樣的是,神這次來,還為的是順道辭行。
他於美國幾乎因某事而被迫提前中止的短期研習,好容易己於日前如期結束。今晚,就要搭機返回日本了。

去向流川道別前,神先看望的是櫻木。在這間單人病房裡,神再一次向櫻木表達了他的對這段期間彼此相處種種的謝意和歉意。

“櫻木,真的是…不知如何說才好。”說著說著,神就帶上了真誠惶恐的內疚表情一再致歉。“這一切,真沒想到…實在是…太令人震驚和遺憾了。如果,如果早知道的話…真的是十分抱歉,給你們造成這麼多無謂的麻煩…”

不似往常的有條有理,神的致歉講得情急又混亂,不過幸虧仍能讓櫻木懂得他想表白什麼。因為,這已不是頭一回了。自從明白流川出事那天起,自從兩人入院以來,神只消見到櫻木就不是頭一回出現這種景況。
而說實在的,這種景況也不是頭一回弄得櫻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就算真的曾為了那件事而對這人暫時有過不好的想法吧,當了解到神和這事毫無關係後櫻木便早己釋懷了。此刻的他,心中確是不認為亦同受不成材的同鄉波及(短期研習幾乎因‘某日籍主管’的’出外考察’而被迫提前中止)的神有什麼好道歉的,而且說不定還有些同情神目前無辜卻不得不道歉的尷尬處境,但又著實不知該如何向對方表明這層意思,於是只得也非頭一回的滿頭大汗抓耳撓腮,一邊期期艾艾詞不達意地叫神不要放在心上,一邊暗自不憤狐狸幹嘛丟下自己一個人應付這等場面。

確實,櫻木剛才看的很清楚,就在神踏入病房不久,只比神晚不到兩分鐘同樣來到的流川,一見到神也在這裡之後,僅僅哦了一聲,就轉身從才打開房門退出去了。

那很清楚很露骨的表示,回避的態度。

無暇去顧及當時同在場的神(應該也看到了流川的這種舉動)對此有什麼反應(不過似乎並未在意),狐狸此舉倒真令櫻木感到十分吃驚。

櫻木當然不會不曉得是誰的故舊這回整的狐狸幾乎吃了大虧,也不是不明白狐狸給整得到現在都還直覺窩火,但櫻木更清楚狐狸絕不是會因此遷怒猜忌的脾性,而且又從來不討厭‘那個叫神的小子’(至少沒反感),所以見他對神做出這種從未見過的舉動,櫻木才格外地感到費解。

(可惡的狐狸…不會,有事找我,但不方便讓神知道,還是,單單怕麻煩而已?)被狐狸頗沒情由地丟開,櫻木不憤歸不憤,還是設法揣度了一下。
而想了會兒後,他認為唯一合理的結論應是:狐狸願意來找便肯定有事。至於會對見到神有那種稀罕的回避態度,倘若不是嫌囉嗦麻煩(猜忌等因素則無需考慮),而是為了不方便說與神知道,就櫻木所知大概只可能會是‘那件事’了。

雖然早就私下問過,但狐狸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肯告訴自己,那晚他到底和那個‘中年老頭’之間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後來變成那樣嚇人的局面。
那局面…當自己和猴子趕到時,即使燒的頭昏眼花也能看得出來…是很嚇人。
而一旦念及此處,所感受到的也絕不止於一句心有餘悸或餘怒未熄便能輕鬆帶過的。
可是,明明遠比自己還要惱恨的狐狸,卻一直至今對那件事絕口不提……

(狐狸他這傢伙,實在是…不過,若是‘那件事’,的確不好現在說。)看著還在眼前誠惶誠恐的神,櫻木對狐狸適才的彆扭表現雖仍感不快,心裡倒也自覺得到有些了然,於是不再老想自己一個人應付這場面有何不滿,反而開始胡思著是否要把眼前這小子的運氣歸於好運或惡運比較妥當。

而同樣論不上是好運惡運,只是這天的櫻木後來一直未能知道,他當時對流川的揣度確算猜對了一半,流川進門的那一刻是有事要找他,而找他也真的有不方便說給神聽的動機。
因為…那不過是為了有點得意於自己能早一天退院,忍不住壞心眼地刻意去找還不知悉的他,似像這種莫名其妙的動機,怕說給誰聽都不大方便。
至於當時的櫻木對那一刻的流川所沒料到的,是他一見到神就退出去的理由。
而這一點,神料到了。

辭完行離開了櫻木的病房,神毫不意外地於走廊轉角見到等在那兒的流川。
“嗨,流川。”神笑了笑,向冷眼睨著自己的流川打聲招呼。“我今天就要走了,所以,有空的話,一起聊聊,好嗎?”

並行來到這裡之後,神便獨自在樹蔭處的行道椅上坐下了,流川則是漠然佇立到一旁。默然不語地兩人誰都沒看向對方,而同是各舉目看向了前面不遠處,有座醫院旁附設的,於此近午時分空無一人的小籃球場。
這麼樣過了好一會兒,神首先發話了。
“你想的沒錯。在這件事上,我從一開始就有份。流川。”

(果然…)
流川無言交抱起雙手,暗暗吸了口氣。

其實從那晚事發至今日,這個答案他早已隱約想了許久,只沒想到的是,真的聽見神這麼說時,還是有意外的感覺。
感到意外,但並不僅僅是因神的坦承或事情本身,而是和早先想到的不儘相同,他也曾想過這一刻理應覺得非常憤怒,不然,至少會認為對方可惡至極的情緒,不知為何竟沒有出現。
真正出現了,讓心裡於這一刻怎麼樣也沒法擺開的,反而是近於抑鬱的感觸。
而且,想不到,不是為了自己…

坦率地承認了,神將坦然的目光投向身旁的流川,雖說看似心平氣和的他也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要坦白,而且,是對這個人。
只是向櫻木辭行後,在走廊見到他的剎那間,驀地就被一個念頭攫住了。
(僅此不再…)
僅此不再…僅此不再什麼呢?神沒再往下想,當時沒有,往後也沒有。
只是,突然,想要坦誠地說些什麼,不記得上回有這樣的心情是何時了,所以,哪怕是對這個人也好。
反正,僅此不再…

神刻意沒去理會流川臉色的變化而繼續往下說。
“我想你應該會比櫻木有可能想到是我,因為除了我之外,當時,不會有第三個人能讓他對眼前的局勢有那樣的理解。這是這些日子你所推測到的,對吧。”說著,神略微垂下了視線。“你啊,剛剛會那麼做,怎麼想也是出於本能。再說,這些時日以來,只要他不在場,你的態度還真明瞭的我無法當做無視呢。”
一口氣說到這,神頓了頓,是讓流川能反芻自己的話,也是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維。
流川依然靜默,不清楚他是不是聽明白神的意思。
想了想接下來的話要如何啟齒,神的眼眸遊移了一下。
“但是我想和你談的,主要並不是這些。而首先是…關於…那個人,可以嗎?”
說完後,神盯著流川,看他的反應。

乍聽之下,流川大概沒能弄清神指的是誰,詢問似地側眼看了看他,不過很快便顯出從神嚴肅的表情得到了答案的樣子。
因為明確的憤怒和感到可惡至極的情緒,輕易地呈現於不輕易表情的臉上了。
但是,即便處於這樣的情緒中,不知是不是為了神的聲調帶有某樣東西,流川並沒像平常那樣對這種不快的話題好好回敬對方或立時走人,反而勉強算是聆聽般地仍舊站著,僅將冰冷的視線掠向了小球場後的松樹林。
而了解到流川這種反應的意思,神也並沒趁機立即開口,只忖度著將目光再次回到了前方。望見前面球場上的籃球架於陽光下正閃閃發亮,忽地覺得一瞬間,從眼中的景物到心裡依稀滑溜過彷彿恍惚著片斷的光影。
(…啊,對了,那一年…)
茫然凝望起球場上的籃球架,神明白自己此際該開口了,但莫名想到的不再是原先擬好的開場,而是和這時無端湧現的思緒一樣,不由自主地不知從哪跑出來的。
不過,他還是繼續下去。
“…謝謝。不錯,你是有很好的理由,為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氣憤,為他和我所做的一切,認定我們是,背德又惡劣吧。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自從…自那時以後……)
而現在,我也不是…想趁機為誰辯解什麼,更不認為自己有何立場,叫你或櫻木不要對我們,特別是對他記恨,不過我真的…想請你明白…
(…雖然…他是從不會想需要辯解,也從不會想,要被誰原諒……)
…無論這次他所做的,是多麼過份的事…那都不是,絕對不是針對你們才如此。也不是為了如此才那樣做的…
(…只是,如果不這樣,也許,也許他就不能說服自己,對那件事,真正的死心……)
…聽來像在狡辯吧,然而世間,是有這樣的存在方式…甚至於傲慢的態度,還是強制無理的作法…必須能如此,才可以,掙扎著存活到今天…”
(而我們…也是一樣…所以…那無關善惡…)
故意放任似的說著,神至此停了停,卻仍不能知道為何會冒出來這些話語思緒。一如他也不知道,自己望向前方的目光為何開始在片斷的光影間淡淡恍惚著。
神只知道,接下來,他突如其來問了流川自己都意想不到會問的一句。
“…流川,你知道,絕望的滋味嗎?”
流川眺望遠方的視線於是反射性地返回神的臉上。

由於同樣意想不到神的這一問吧,流川似一時沒法反應過來的噤聲,不過神原也就沒設想他會答覆,只是自問自答般地接著往下說。
“人,在真正絕望的時候,一霎間,眼中的世界,會完全地被扭曲,變得再也不能認識,這種感覺,你有過嗎?”“………”
(我到底…為什麼…想說什麼呢)
“沒有過吧,運氣好的叫人妒羡呢,流川。”“………”
(我還在…期待什麼嗎)
“…嘗過這滋味,那不止這世界…連眼中的自己…都會…變得陌生…”“………”
(沒有意義…然而…如果…如果那時…)
不知不覺地,有什麼滲入了他聲音向來的清亮,是未有過的深沉滯澀…
“不要誤會,這不是希望你們…諒解或…我只是…只不過是…希望你們,特別是…你…能明白…當他…今天…那…絕對不是……”(只要那時…是我…問了你…)
…深沉的滯澀,從漸漸的語焉不詳,慢慢擴散往他和流川之間…
“…所以…那不是…其實,若非…那,他今天…你們…一樣,不,一定…還強…一定…比誰都……”(若是…絕望的…而我說了…‘你不必’…)
…聲音不再清亮,只聽得出仍掙扎著想成為完整的語句…
“所以是…那個人…他…絕對…會…不是…不是…所以…不是…”(那你今天…是否…是否你今天就會…)

僅此不再……

掙扎了一會兒,神還是決定,別再說下去了。
沒辦法,向來清亮的嗓音,連本人都聽得出明顯是給噎住了。
為的是有某樣,深沉而滯澀的事物,於他,此刻,忽如鯁在喉。

僅此不再……

曉得一旁的流川不無訝異地看著的自己,神仍冷不防猛地傾身,用力捂住嘴。
那是如鯁在喉,深沉亦滯澀,正哽的發燙,哽的生疼。
哽的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僅此不再……

發燙又生疼,以為早已忘了的昔時回憶,逐漸一張一張於腦海中,或明或暗地顯影,而平時恰恰能被阻擋在意識外的某樣事物,現正漫溢過了精神平野上那自制力的境界線。
也漫溢過眼前,不遠處籃球架原來清晰的影像,漸如泛著水氣般地淡薄而模糊,僅剩下閃閃爍爍的輪廓…

神用力捂嘴,用力到背部都抽搐似地微微發顫。
流川則照舊是默不作聲地觀望。然而不知什麼緣故,這時他的沉默,卻沒有了平時的冷意和冷淡。
只像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或怎麼做,所以,選擇了沉默。

過了好一陣子,流川才看到神驟然將頭向後一仰,要把什麼硬吞下去般地做了次深呼吸,然後緩緩低下頭垂下手,接著抬起朝向他的,是略微蒼白,但仍然恬淡的面容。
“真對不起,剛才稍稍偶感不適…但…總之,都過去了。還請你別見怪。”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神語氣還是如常地閒定,只沒有如常地笑臉。
而流川也沒出聲,神色同樣是如常。這在他就算是接受對方說詞的表示。
神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僅此不再,那難以自抑的一刻,還有其他僅此不再的事,究竟,都過去了。

帶著微妙的眼神,神鎮定地轉移了談話的重心。
“關於那個人,我想說的就這些。他是不會再對你們出手了…至於另外的,能否讓我猜猜你打算如何?…會告訴櫻木真相嗎?”“…………”
詳端了下流川實在稱不上有表情的表情,神思索著,之後同感似地微微點頭。
“不,你不會說的。因為…你清楚他會很痛苦吧…那樣單純的人,如果了解到這一切不過都是……”“………”
“…但是,那天晚上的事,你還是很介意吧…又想怎麼辦呢?要報一箭之仇,或,訴諸司法嗎?”“………”
“…是啊,你一樣什麼都不會做,否則,光瞞住他就沒意義了。是不是?”神瞧著聞言略皺了下眉的流川。“而且,目前還在賽季中,你不想你們為那些雜七雜八的外務分神吧,哎,你啊,也是很單純的…籃球員呢。”“…!”
“…不必用那麼可怕的眼光盯著我呀,流川。難道說錯了嗎?”避開流川直望過來的視線,神的目光側往空間中的某一點。“…我這麼說,並非出於惡意。…像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的…不過,我所講的,你當然無需相信,這也是…”
“…不,確是如此。”
流川的嗓音忽然疊上了神的語尾。

不顧神因料不到自己會回應而愣住的表情,現時才首度發言的流川繼續慢慢說著。語氣聽來,就像在說一種並不習慣的外語。
但,絕對是一字一字毫不含糊。
“至少,對他,確是如此。”
說完後,如同神曾做過的那樣,流川也靜靜地看了神一會兒。

也許,同樣是僅此不再吧,流川似乎有點明白,為何自己就是無法對這人憤怒和感到可惡至極的理由。

聽到流川的話,乍看來神真的有些吃驚,但很快地就露出理解的眼神,輕輕笑了。
“流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想追究,而這主要還是因為,你以為,至少對於櫻木,我應該還是友好的,對吧。”
神一面說著,一面像有不想暴露不該為人所知的事一樣,眼眸迅速朝向了流川眺望過的松林。
“…無奈那是錯覺。只有你,啊,還包括他才這麼認為罷了。但…有趣的是,他把我錯看成朋友的真正原因,這,你,有想過嗎?”“………”
望向松林,神話中的口氣相當輕快,面色卻是嚴肅的。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原因,這一次我又如何能,原諒我直接這麼說,有機可趁呢?”
確定能把握住自己的表情後,神再次看向不發一語似在思索的流川。
(…既是…僅此不再…要不…就這麼辦吧)

樹蔭下,不知不覺間,徐徐揚起了春季的和風。

再次看向流川,神的目光不知為何地變得又似促狹又似挑釁起來。
“我呢,的確是看得出來,他有傾訴的需要,向一個‘朋友’,可我並不能使櫻木需要傾訴,這麼說,他想傾訴的原因,會是什麼呢?”
神提問似地略側了側頭,又輕輕笑了。那笑容看起來一如平日那樣,確是很可愛,也很溫柔。
“就想想看吧。流川。只是,你,若無法自行想出那個原因,那很抱歉了。這回,以我的立場,是絕不會那麼親切告訴你的哦。”
神一面笑著,一面淡淡地說。
“但別以為想不出也無所謂。流川,那樣的你,實在,很殘酷…不止如此,那同樣會讓他,再怎樣也僅能算是,很殘酷吧…
(是你不明白…你從不必明白你自己…只要他…只他堅持要相信下去…)
…而如果你始終想不出那個原因,不知道我正在說些什麼的話,便難怪往往人們常會說:所謂最美好的愛戀,就唯有暗戀了。你說,對嗎?”
故意加強了這幾句的語氣,神邊說邊向流川惡作劇得逞似地眨了下眼。
流川則無任何表示,只是盯著他,看來像聽見了什麼古怪到不可思議的東西那般,怔住了。
“…但,好心給你個提示吧。對於某個人,某些時刻能明白重要重視得不能放手,那個原因是什麼,又是為什麼呢?”
一如往常清亮的嗓音,現在還含有毫無深沉與滯澀的戲謔。
“說實在很想看看,可惜大概等不到結果了,可我真的很好奇,關於那個答案,你終究是這裡能明白…”神將食指比了下流川的心口,再比向他的額頭。“還是這裡能明白…亦或者,終究,都不能明白呢?流川?”
不去等正發怔的流川答覆,神就帶著滿眼難掩的笑意從坐椅上站起,伸了下腰,目光筆直越過籃球架,望向遠方的某一點。
“至於我呢,最後請你記住吧,雖然沒有惡意,然而老實說,我真正的朋友,我所重要重視不能放手的,到底即不是櫻木,也不是你呢。”
說完這些,神似促狹又似挑釁地看了看流川,但依舊沒給他任何回話的機會,也沒表示要接著談下去或在此截住。只是隨即轉過身去,招呼都不打便邁開步伐,離了行道椅和流川,走了。
高挑的身影,就這麼輕快而毫無停滯地迅捷遠去,不多久即消失於流川視野的盡頭。
不管怎樣,神在這天,畢竟,還是來辭行的。

面對神這樣如同拋下對方一樣逕行不意地離去,流川於目送的一時內卻並未出聲,或顯得吃驚。
後來也想過,那可能是正因神的話有些發愣,所以無暇做出什麼反應。也可能是事出突然,沒有心理上的準備。然而,更可能是為了,瞥見神臨走前的表情,而於剎間沒來由地便知道,不必出聲了。
不必出聲或覺得吃驚,因為,這人,是決意要告別了,而且,大約是,決定不會想讓自己再見到了。

不會再讓自己見到了,這個明白他真的從來沒有惡意,所以從來沒真的去惱恨或厭惡,卻也…從來沒能做成真的朋友的人。
這個真的只從來是--友善的--陌路人。

所以,流川沒有出聲也沒吃驚的靜靜目送著,看見春日的和風在神坐過的行道椅和離去的方向上散成了幾瓣晚凋的落英。

由此,這一天,樹蔭下這場短暫的晤面與之後倉猝的離別,就成了神留給流川最深的,也最難以言喻的印象。
同時也是流川印象中,第一次以及最後一次,和某個名叫神宗一郎的青年,真正有觸碰到彼此感覺地認真‘談’了一場。
而往後,亦果如當時所預感到的,無論是流川或是櫻木,誰都再沒見過他。

然而,到底不同於流川,並不知道神和流川有過這次晤面的櫻木則始終沒能弄清楚,有個於他印象中總是善笑可親的,曾被當成能做朋友,或許,也真是可以算做朋友的人,為什麼當日一別以後便再無消息。
因為那個理由,就和‘那件事’一樣,終其一生,流川都沒有告訴他。
於是乎後來的他便一直只記得,曾同住過一段時間的‘那個叫神的小子’,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很不錯的好小子。而這很不錯的小子來向自己辭行的當天,應該是個和風輕拂,春天就快結束,芳菲將盡的人間四月。
至於此外還有其他的種種,則既已留在了人生向是難留的逝水流光裡,那回憶與歲月自會將之美化或淡化吧。
所以終其一生,那個理由,就和‘那件事’一樣,流川都沒告訴他。

同時順帶一提,關於有個同樣也沒再見過,僅意外做過一度的對手與一度的對頭,名字是牧紳一的男子;以及老是被櫻木一談起便‘親切’地叫成‘猴子’的那人,清田信長,這些傢伙到底是做啥的,櫻木和流川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能弄清楚。
直到若干年後某日,他們在報上一則補白新聞中無心覷見幾個眼熟的名字,霎間愕然相視的兩人才終於明白了這樁早快忘了的舊事。

明白了的霎間,卻也僅剩下了長溝流月去無聲……

…話說當年,那些一起從神奈川的高校籃壇上出來,如櫻花般綻放過的新秀同期們,在往後的年月裡,各自,難免都會有各自的星霜。
這其中,自然有人走得是意興風發,有的就僅及於營營苟苟,有些個走得還磕磕碰碰,亦有些個走得最後什麼都不是…
然而還有幾個,少數的幾個,這輩子,楊柳依依,雨雪霏霏,走得確實很遠,但一路上,冰薄淵深,且霾且曀,怕仍是此身雖在堪驚。

都聽說了浮生若夢,卻恰是在悠悠流蕩的沉浮眾生裡,這些少數的幾個,沒人能明瞭,那為何他們於一生中曾經真正的,有時,還是唯一有過美麗夢想與追尋的地方,終須無法駐留。
同樣亦沒人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只為了在那句話之後,總要跟著的一句套語…

浮生若夢。
為歡幾何。

…不過,無論如何,那,盡皆是些餘絮了。

而在那一日還未來到的此刻,在剛離去的神曾待過的行道椅上,流川一個人默默地坐著,眼眸無意識地望著正前方,於中午過後依舊空無一人的小型籃球場。
略側著頭而抿嘴,正安靜思慮著什麼的樣貌,讓他這時的姿態神情看上去像名少年。
帶著少年一樣的神態,所潛心思索的,亦確實是一件他從年少時就沒法真的不去想,但從那時起就真的希望能不用去想的問題。

“流川,那樣的你,實在,很殘酷…”
…是嗎?

“不止如此…他…再怎樣也僅能算是,很殘酷吧…”
……或許吧。

“…身體的記憶會改變一個人…”
那個混蛋!…不過…原來如此…

流川微瞇起眼。像是忽而感到陽光亮的有些刺目似地,凝眺的目光遂移到了身旁樹蔭下的草地。
臉上依舊是思索的神情,然而不知道是否因朝向陰影處的緣故,恍然間,瞳眸暗了一下。

的確,是會改變吧。
和那個人之間,不就是因為身體的記憶,才會早已改變了…而且那也真的,對彼此都很殘酷吧…在身體的記憶改變了之後…
…是因為這樣嗎?所以…需要一個‘朋友’的原因,想要傾訴的理由…只因為彼此早已不能再算是……
那麼樣…為了要得到…於是…反而不得不失去吧……

……不是,不感到惋惜的。
一直,不是不為此感到惋惜…一直,不是不為此而常難以確知,到底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
為此…一直會有…像在黑暗中行走的心情……

……但是…
“但…對於某個人,某些時刻能明白重要重視得不能放手,那個原因是…為什麼呢?”…

適才飄逝的和風,似又再次輕快拂過,流動了行道椅四周原已有些沉滯的空氣,讓人感覺到一陣清新爽颯。
而如同一樣被氣流所帶動影響,流川驀然揚起了視線,清亮的眼神是嚴峻到心無旁騖地專注。

但是…當那天深夜,真的對情勢一無所知,又毫無根據反駁對方時,卻毫不猶豫地明白,要相信下去…而在那個混蛋要,不,不知想要幹什麼的片刻…記憶中出現的,莫名其妙地竟仍然會是……
為什麼,那一剎真的覺得,有某種巨大的因素,是自己從來沒去注意到的…是能回答,為什麼,縱使改變了身體的記憶,但,只有對這個混帳白痴,自己才會依然決定……
…就像,出於直覺,而從來,不記得有過懷疑…對這個人,就算在那一刻…對這個人…只有對他是……
只有他,一直是…無論對彼此殘不殘酷…身體也記憶了改變以來的痛楚…只有這個人,是唯一自己會…

所以,才一直放任著,而沒認真地去管,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吧……

長久以來…確實傷害也被傷害過,曾為了彼此也深讓彼此悲哀,卻從來沒有懷疑,即使在身體的記憶改變了之後,是並不想對彼此殘酷才決定不能不在一起。
就像那時…當那晚扶著發高燒他,於漫漫黑夜中跋涉待援時,明明都在力竭邊緣快撐不下去了,踟躕放棄的念頭竟一次也沒出現過,只是彷彿覺得,從來就是如此,從來就只有兩個人,相互倚扶哪怕都懷著對彼此強烈的不安,卻依然賭命似地堅持走在晦暝的天地間,要不一起繼續要不就一起倒斃的漫漫長途…
長夜行人…在長的似乎望不到盡頭的夜,踽踽而行的兩人…一直…一直都是如此吧。無謂殘不殘酷,然而…和那個死都會跟上來的白痴…一直…會是如此吧…
所以…哪怕是就要力竭但卻仍能繼續…也因而那時…放棄的念頭竟一次也沒出現……

是正確也罷錯誤也罷,只確信,從來就不用想到放棄…因為,從來沒有改變…
雖然發生了許多…但無論如何改變不了的…也必須…所以,那是…所以,那個問題,答案,應該是…

起風了。

行道椅的四周,這時真正再次揚起了風,風輕快地從流川身後拂來又越過。
帶著近乎嚴酷的面容,近乎嚴酷地正思慮著的流川神色驟然有了變化。像從身後拂來的風正看不見地透穿自己而過一樣,表情和眼神驀地轉為近似於朗澈的透明。
而任風拂著的他這時亦確實是頭一次,從年少以來這些年的思慮頭一次他無意卻無疑地感覺到,風,是吹起來了。是看不見的風,這次,真正地,要吹進來了。

表情和眼神轉為朗澈而透明的他,同時還清楚聽到了,從身後的草地此際隨風傳來了沙沙的聲音,是沙沙地,腳步踏踩其上的聲音。
聽見此際隨風傳來,那腳步聲沙沙地漸漸向這邊靠近,流川卻並沒有回頭張望,僅是表情和眼神依然朗澈而透明的聽著,聽著身後這個多年來早已聽慣,總是早在聽覺真正接收到任何的訊息前,他心裡的訊息對此就已異常明晰的腳步聲。
多年來常是於兵荒馬亂時的球場上明晰異常,然而彷彿從未如此異常明晰,明晰如看不見的風,正看不見地,穿越過自己心中的迴廊。

腳步聲的主人隨即出現在了流川視覺可及的範圍裡。
流川見他手中拿著顆不知打哪兒找來的籃球,想是希望趁午後這沒什麼人的時刻,獨自來這小球場練習吧。
而他一見到流川這時坐在樹蔭下,馬上習慣性地先擺出‘原來在這但我可沒到處找你唷’的神態,接著,很自然地朝他走了過來。
是不期而遇,卻照常不約而同地對於會在這裡見到毫不意外的對方毫不意外,就像…本該如此一樣,就像…若非如此反會感到奇怪一樣。

(只是…為什麼能確信呢?)

等到他,櫻木,在面前站定了,流川於剎時間似乎想開口,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依然還是什麼也沒說的,只是看著他,只專心如無凝思般地,看著他。
而無故被這般看著的櫻木在想到要出聲前,卻連自己都不知為了何故,竟是先屏住氣息地注視著面前,有著這樣表情的流川。
均說不出來任何理由,僅止於無意中同感覺得到,在說什麼前的這一刻,是自己也好是對方也好,大概只想先就這麼靜靜的,靜靜的,讓對方,也讓自己,被好好留神地看著吧。
說不出來理由,那或者是由於,這一刻,春日的和風忽飄然輕拂過的緣故吧。

(當不知道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的時候……)

而這一刻,春季的陽光明亮的耀眼,晴空萬裡無雲,晴朗的彷彿兩人記憶中都有過,許多年以前,曾一同見到相同的景色。
但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在何處見到過這樣澄澈的晴空呢?
想不出來了。
只依稀能覺著,此刻,有某樣事物,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於這片燦然的蔚藍下,正緩緩地無聲流經兩人之間…

(就如那晚…在黑暗中行走的心情……)

彷彿記憶中都應有過的,可惜任誰再也想不出來了。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在何處見到過這樣明淨清朗的,春日晴空。
但,莫名地卻都想起了,當見到的那時,曾從那時的自己眼前走過的,應該,還有如今同樣是在眼前的這個人。
而那緩緩地,悄然流過兩人之間虛空的,也正暖暖地,流入了兩人各自的心裡的,會是什麼呢?

(…沒有改變…雖然發生了許多…但無論如何也改變的不了的…)

會是和風與陽光嗎?會是和風與陽光吧。

不知過了多久,櫻木才打破了寂靜。看著面前似言不言的流川,男子氣的臉上浮現是要找人單挑一樣,充滿決意地笑。
“無聊的話本天才可沒空聽,笨狐狸。”
櫻木大咧咧地笑。
“喂,來一對一,你這傢伙。”
沒等流川反應過來,櫻木眼也不眨地一下把球朝流川扔去,被流川同樣眼也不眨地一把接住。
“一決勝負吧。流川。”櫻木意氣洋洋地對他說:“讓你看看我絕不會,本天才,絕不會,一輩子…一輩子都被你用FAKE唬過去的。”意氣地說著,自那天起,就真心想對他說的話:“明白吧,絕,不,會。所以是,是,是一輩子哩。死狐狸。”
說完後,櫻木臉紅了,但還是笑。

和風中,陽光,明亮耀眼…

流川愣住了。
(…白痴…說什麼…)

晴空,萬裡無雲…

不過,他也只愣了一下下,很快就回神起身。畢竟是一流的運動員。
(是…什麼…還有…一輩子嗎?)

…晴朗的天空,清澈的彷彿記憶中都有過,許多年以前,曾一同見到的景色…

依然不語地隨同來到了小籃球場,瞄了眼籃球架後,流川隨即本能似的開始運球。
(在說什麼,誰…到時,到時你可別哭啊…這個,混蛋…)

…但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在何處見到過這樣的晴空呢?…

籃球起先一下一下規律地拍擊著地面,但速率立刻就有了變化,這一般是準備行動的表示。
(…這個混蛋,白痴…每次都…這是…搞什麼…)

……可惜再也想不出來了…

球在原地或快或慢地彈跳,切確搭配著運球者的呼吸,身體的律動,與對攻籃時機的判斷。
(實在是…搞什麼…只不過…不過…是如果他…如果…)

…卻想起來,那時曾走過眼前的…想起在一個,陽光明亮到耀眼的春日…

見櫻木早已蓄勢以待,腳步挪向了前方,流川的眼神也早已如箭在弦上。
(所以,那…就是答案吧)

晴空,萬裡無雲。
而他,終於決定行動了。

凌厲到幾無間隙的快攻,流川對準目標並竭盡全力地閃避過不得大意的對手。
櫻木急速回防,嚴守禁區同時用心看清這難纏對手真正的球路和意向。
兩個人,就這麼,一對一起來。

球場上,萬裡無雲的青天,明朗的彷彿兩人記憶中都應有過,在許久許久以前一個的春季,日本某所高校的天台上曾見到的,那樣的晴空。

而晴空下,這時的這個小小的籃球場,只見一對一的他們身影時分時合,交錯對立,卻配合得輕快流暢,宛如一場極默契的雙人華爾滋。

配合輕快地流暢,兩個人的華爾滋,於飄拂的和風裡望去,恍似有著飛翔般昂揚的節奏。

籃球場上,春日的晴空,這一刻的他倆所共有的,或許也僅僅是夢。是無窮時光無盡寂滅中,剎那既逝的微塵之夢。

但,是由兩人同作的,能由年少時直至今日,一場單純關於橘紅色籃球與單屬於籃球手的,澄澈的夢。

這樣的夢裡,自己一直是振奮的昂揚,是能如雲如風,自在地飛翔……

...And you are the Wind be neath my Wings.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