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之續》

立冬

〈12〉破立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古詩十九首>>

“事情作的不壞。”“您過獎了。”“他在你那兒?”“是。”“好,那就說服他吧。”“是。”“…只是我有點好奇,你是如何能…不,就這樣也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是。”“再連絡。”“是。”

他關上了手機,從陽台走回客廳的沙發椅上坐下,輕輕笑了。

我能這麼快知道他們倆關係的弱點,並不只是因為我的緣故呵。
而是因為,那個人,和你實在太像了。
而我又…太了解你了。
你們都是…任性而孤獨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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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木張開眼,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昏昏沉沉地只覺得頭重的不得了,用力眨了眨眼,才勉為其難對光影的變化有了感受。也慢慢意識到身體的感覺,似乎很暖和很乾爽的包裹在什麼又軟又有彈性的東西裡面。
好一會兒,櫻木才想起這種感覺是蓋著厚厚的被子睡在床上,睡在舖的很好很乾淨的床上。

……奇怪,回家了嗎?可是明明記得昨晚…不會吧…不可能的…不會是……

想到這裡,櫻木急著起身,大概是血壓一下適應不及,馬上又頭昏眼花,碰地跌躺回床上。
也許是驚動了什麼人,門外傳來急奔而至的腳步聲,櫻木不由得有些期盼地看著房門。這才注意到好像不是在自己的臥室。

不過,也許是…

房門打開了,在櫻木的視線前出現的,是神。
不知為何,櫻木剎那間並不想見到這人,卻又不是因為討厭的緣故……
“櫻木,你醒啦?”神很快的走過來,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太好了,沒有發燒呢。櫻木,你啊…真是…等一下啊。躺著別動。馬上就來。”神很快的又離開了房間,一會兒後,端了一個馬克杯過來,裡面冒著熱氣。“來,先把這喝點。”
櫻木半支起身,接來乖乖喝了一口,臉立刻皺了起來。
“這…這是…”因為嗓子疼的難受,櫻木沒法把話說完,還好神明白他的意思。“這可是我家祖傳的去寒妙方,味道是不太尋常,不過很有效哦。”神促狹似地眨了下眼。
…反正比這更難喝的我也吞過。櫻木二話不說地一口氣灌下去,果然五官錯位了好一會兒。神給這表情逗的又笑了。

一室生春。

……真好,這個人在這裡,在那樣的夜晚後,醒過來,有這樣的人在這裡…真好……

櫻木吸了吸氣,自覺恢復過來些,於是問神為什麼在這裡,神只簡單說是因他一晚沒回來所以出來找他,沒想到見他一個人垂頭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叫也叫不醒,體溫又低,只好先扶他到某位同事的住處安身。
“還好記得這小子住在附近。要不是老考慮到閣下是名人啊,我當時會找清潔隊來處理吧。”神半開玩笑說。
櫻木很是感動,以至於沒去想神怎麼能找到他,又為何沒先送他回家,這可能只是因為,他也沒想到要回家。
他想到的,是別的事。
“喂,神,那你出來,狐,不,那…嗯…”
櫻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幸而神能領會他的意思。
“…不,他在家。…不過,他知道…”
…是這樣…
看著側開眼不吭聲的櫻木,神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了。
“…櫻木,我想,雖然這樣說不大好,但…其實,你心裡應該清楚…他,本來就不會…你只是現在才…”
“……他,和你說了?”“…嗯…”
“…是嗎…是這樣嗎…”
櫻木又躺下去,背過身,所以神看不到他臉上此刻的表情。
許久,神才拿起空了的馬克杯。然後以沉靜地語氣對櫻木說:“不論如何,櫻木,你還有我,不管你想做什麼決定,我都會全力支持你。”
神見到櫻木似乎震了一下,接著把頭埋進枕頭裡。
神默不作聲地看著櫻木的背影好一陣子,才起身出去。
而在神就要步出門口時,他聽到櫻木用悶著氣的聲音說:“…喂…這裡有附傳真的電話吧?”

流川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上正在放映的節目,然而表情上卻看不出有在留意的樣子。

…“流川。”神離開時以從所未有的嚴肅口吻說。”我想,你還是不要一起去的好。不然,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

…隨便,我本來就沒想著非去不可。
只不過是球隊再三天就要去其他城市比賽,白痴好歹也得去,才想叫他別再鬧了而已。
…如果待會兒他回來的話,這次一定不輕易饒過他…不過,也可以等賽季結束後……
……神找的到他吧…

…“流川,我明白你其實對自己那樣說感到後悔,但光後悔是誰也不會諒解的”…

……我並沒有在後悔或求誰諒解,話說了便說了,又不是謊話,難道後悔就有用嗎?
…是他先提到什麼解約…莫名其妙…為什麼要找我商量?直接說NO不就好了…
…這混蛋白痴的無疾而終…而且,就算是真的,找我也沒什麼意義……
…我也沒有…阻止的立場…

…“流川,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和櫻木在一起”…

……為什麼…
………我也很想知道……
…也許…只是在一起而已…這些年下來,自然的就變成…決定不能不在一起了吧…
…問我為了什麼…你要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

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鐘,流川走到廚房找出罐裝的寵物食品,打開後拿著來到到櫻木的臥房,知道他一向不上鎖,所以推開門就進去了。
櫻木那天所拾回來的‘牠’見到流川進來了,又是一陣嗚嗚的怪叫,而在流川走近食盆倒飼料時,馬上跑到房間一角,等流川走開些才猶猶疑疑地湊過來就食,還邊吃邊豎起頸毛。

…真是,依然不會主動親近人…
毛色還可以,但眼神凶惡,叫聲詭異,個性又孤僻,的確不討人喜歡,難怪會被別人丟棄,只有那個白痴把你撿了來…
……只因為不會討人喜歡,不會主動親近人,所以,就被丟下了吧……

…神還沒找到人嗎……

流川離開了房間,又坐回客廳去和並沒在看的電視面相。

聽著從半開的房門傳過來神和自己的經紀人通電話的低沉話音,櫻木這時仰臥面向天花板,睜著眼,眼中卻是茫然若失。

…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會有一天是由自己提出來……
奇怪…聽起來…簡直像在離婚的說法……
離婚…別搞笑了…我們根本沒有…不,是根本不可能…
能為世人所接受的,能以簽約方式訂下的,就只有搭擋關係而己……
所以…才會覺得…不論如何……

“滾吧,混蛋。”

…混蛋是你!一點都不明白別人的心情!

櫻木用力啐了聲,翻身側臥。
房門外神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些,似乎和對方正在爭議什麼的樣子。
櫻木聽到了,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其實這種事情最好是由自己出面,和他兩人去向經紀人當場談判才對,另外再叫上律師和公證人,這樣一下就能完事了,不然,只有自己親自去一趟也成。像這樣的處理方式反而費時勞心。
讓神這樣費時勞心,是不大說的過去,而唯一的優點,只不過是能避開直接面對問題而已…
很懦弱的作法。
但是…沒有辦法…
身體不許可…心理上也是……
……那時…都能聽見自己血管和肌肉互相傾軋的聲音…如果還待在休息室……
不,還是暫時別和他見面的好,在還沒準備好前……
…他不知會不會大吃一驚…突然收到通知…就和自己那時一樣……
那時…在旅館房間的桌上,放了三份傳真…
結果,自己現在也做著同樣的事。並不是為了要報復或模仿,卻不得不做著同樣的事…
…因為…真的直接去面對…太痛苦了……
所以…只好做著一樣的…做著一樣的……因為…一樣的…

…等等!…一樣的…一樣的…一樣的什麼?

櫻木像驟然被某種東西刺到一樣猛地坐起。神情直如大夢初醒。

…和那時一樣…做著和那時一樣的…做著和他那時一樣的……

櫻木迅速站下床來,突然受到一陣暈眩的侵襲,於是扶著床頭咬緊牙關強撐過去。

一樣的…做著…因為…真的直接去面對…太痛苦了……

待暈眩的勢頭緩了緩,櫻木急忙往門外邁去。

那時…在旅館房間的桌上,放了三份傳真…而狐狸不在房內…他不在…

見到神還在通電話,櫻木鬆了口氣,然後一把搶過話筒,說了句:“我是櫻木,這都是開玩笑的,愚人節快樂。”就將電話掛了。

…很懦弱的作法…所以說…也就是說…

被搶去話筒的神愣瞧著櫻木,沒說一句話,也忘了笑。
“神,叫我天才吧。”櫻木喘著氣,卻神采奕奕地面對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的神:“…所以說啊,那是,FAKE(假動作/偽裝/欺詐)。”

流川半躺靠在沙發上,不知是第幾次抬頭看時鐘。

…好慢啊,這兩個傢伙到底去哪裡了…
真的好慢…都睏的快睡著了…
要不要乾脆先上床去算了…但是…反正都這時候…就再待一下下吧……

流川閤上眼假寐。一面努力不要弄假成真。

…那時真的是很生氣,這種事白痴居然沒一開始就告訴我,而且還說什麼商量…
可見肯定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會是誰…算了,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猶豫不決什麼…如果是…那……不,不會。
對這個混蛋別的事不敢說,只有這件事是確定的。因為他…

在流川想的出神時,門鈴響了。

…回來了嗎?果然都沒帶鑰匙。兩個笨蛋。

流川慢吞吞地直起身走過去開門,同時試著擺出嚴峻的臉色。然而在見到門外來人的一剎那間變為訝異。

為什麼…會是這傢伙?

“呦,流川。”只見來人毫不在乎地打著招呼,同時勾起了嘴角。

“…那是…FAKE…”神茫然像鸚鵡一樣重複著櫻木剛說過的話。
“對。那是FAKE。有隻笨狐狸的唯一看家本領。”櫻木頂有些得意的說。
“你的意思是…?”“哎,還要我一一解釋?神你真的是摸過籃球的人?”“這…我當然知道…但…什麼意思?”“意思就是…如果你想要做什麼,就得一定不像要做什麼(從前小個子良田是這麼說的)這你都不懂?”“這…我…”“…而狐狸那傢伙,早就把他這點本事練成不自覺的本能了。哈哈哈…咳咳…”
櫻木本想豪氣的大笑,但馬上又咳了起來,看來還是有點受寒了。
(所以,那時在空無一人的旅館房間桌上,放了三份傳真…)
神看著櫻木,目光漸漸從迷惑轉為理解。“…也就是說,流川那時沒有…那時是因為…”
“那時是因為,他很吃驚本天才居然會去和他商量這種事。”櫻木像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摸了摸頭。
“其實現在想想,天才我也很吃驚哩。”
…而現在,天才終於都明白了……

…“無聊。”(你為什麼會想說這種事?)
…“與我無關。”(你不是會拒絕嗎?)
…“想解就解,沒人攔你。”(若是那樣,我也沒有…阻止的立場…)
…“那時,我會說:滾吧,混蛋。”(…因為…你反正要離開了…)
…“滾吧,混蛋。”(所以,我在生氣…也很…)

…其他的,都只是因為…他在生氣…也很……
那是…他在說需要和在乎的方式……

“總之,神,謝了,但我得回去,不然啊有隻笨狐狸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回哪了。”櫻木邊換上晾在椅上已經半乾的衣褲邊笑著對神說:“對了,另外那天你問的事,本天才的回答得要做一點小修改。”
“哦…願聞其詳。”神很誠摯的聽著。
“那就是…”櫻木笑的很開心,很自得。“不是‘他會的’,而是‘他不必。’怎樣?帥吧。”

他不必。

神的表情剎時變了。
這種表情櫻木從未在神的臉上見過,也沒想過會在這人的臉上見到。
這大概是神頭一回於櫻木面前露出他在不想笑時,該是什麼樣子。
也許,也是他曾是什麼樣子。

“…的確…的確真的很帥呢,櫻木。真的…很帥…很好。”
神帶著櫻木從未見過的表情,還有櫻木從未聽過的聲調語氣這麼說著。
“是,是吧。那…那我先回去了。回頭見。”
面對這樣的神,櫻木有點不習慣,反而不知接下來該再說什麼,於是匆匆揮了下手就開門出去了。
等門關上後,神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吐了口氣,拿出了手機……

“神不在。”流川丟下這一句,手搭上門把就要關門。
沒料到對方馬上舉手將門按住。
流川用力推了一下,門絲毫不動。
而那人見流川沉下了臉,反倒無聲地笑了。
“我不是找他,流川,只是受了一位朋友的拜託,有事找你和櫻木。”
“他也不在。我沒空。”流川的眼神冷冽起來,算是在下驅逐令(不算逐客,因為沒把對方當‘客’)。
然而那人依然鎮靜的回望流川,而且居然像有點懷念似地喃喃自語:”不錯,這眼神還是…”

…這傢伙,好像和上回不大一樣…

不知道為了什麼,流川有一種對方前後判若兩人的感觸。而且莫名地感到一種熟悉。
似乎覺得比起來令自己厭惡的那‘某日籍主管’是陌生的,而眼前這個氣勢上顯然不同的他才是曾認識的人。
才像是曾作過對手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樣,流川忍著想動手的衝動,決定先聽聽對方要說什麼。
而那人要說的也很簡單。
“既然你在那就是你吧。流川。另外,我不慣在別人家談公事。所以…上我那去坐坐?”
毫不在乎地無視流川剛才那句‘我沒空’,而浮現在充滿銳氣眼神中的是分明帶著挑釁的目光。

你敢來嗎?
…有什麼不敢!

想想只要有神在那有沒有人應門應該都無大礙,牠也餵過了,而對方想說的又是和自己與櫻木有關,正巧也在思索相關的事,再加上那種莫名熟悉的挑釁態度,流川二話不說抓起門後衣鉤上的外套就踏出門。
那人在流川背過身去鎖門時,無言地又勾起了嘴角。

……單純的小子。

--其實,和單細胞的櫻木近似,從某方面講,流川也是個沒心眼的人…

急著回家櫻木有些呆然地瞧著這幾個把他堵在某間大樓旁的巷口,晚上還載著太陽眼鏡,外形像東方人的大漢。
打劫嗎?櫻木歪頭想了會兒,否絕了。除非現在的搶匪流行穿的西裝革履。
那是…黑手黨?CIA?FBI?MIB?狂熱型的球迷?強制推銷保險的業務員?送牛奶的(只有這個絕不可能)…
就在櫻木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時,載太陽眼鏡的男子們圍了上來。
危險!直覺上才這麼想。招呼都沒打,對方就有一人突然一拳揮來,被櫻木險險地閃過。
櫻木反射性般就要反擊,卻驀地又感到一陣暈眩。
…該死!怎麼回事!
看來真的是受寒了,神的祖傳秘方好像還沒完全發揮功效的樣子。
眼見又是一人攻來,櫻木只好先弓身防禦,但估測對方的氣勢力道,打慣架的他本能上知道這下可不好受。
沒辦法!先挺過去再說!
櫻木咬緊了牙關。

“喂,誰讓你們在這裡胡鬧?有好玩的為什麼不叫上我?”

意想不到的傳來這句日語,意想不到一下就讓這些來路不明的男子們呆立在當場。
原來…是日本人。櫻木這才猜出這些怪人(可能)的國籍。
說話的人出現了,西裝革履的男子們馬上恭身讓出一條路來。
見那人慢慢步行而至,櫻木強打起精神嚴陣以待。等到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相貌時…
“…咦?”
“…咦?”
兩人同時發出愕然的驚嘆。
“你是…你不是…”
櫻木實在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
而對方是愣了好一會兒後,才猛地爆發出哇哈哈哈的大笑。等笑夠了才向櫻木揮了下手算是招呼。

“呦!好久不見了,紅毛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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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失敗了。”“…是嗎,也好,反正這也合某方的意思。對了,人派了吧。”“是。”“那好。記得他的舊傷是在…”“是在背部。所以…他們會知道的。”“………”“…那…”“…不,沒什麼。他也到了。”“…是。那我可以…”“你可以撤出了。”“是。那就祝您一切順利。”“好。下次再會。”“再會。”

他關上了手機,轉身看了看四周。提起了手提箱,準備離開這間昨天才佈置好的住宅。

…那小子…應該會趕在那些人下手之前到吧。那就沒問題了。
……說也奇怪,當時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心情………
的確是個單純又有趣的小子啊,不過,我也只會做這一次而已……
…只是為了…他那麼自在的說了…自己在某次居然能微笑著沒對那人說出口的話………
只是…如此而已……

淡淡笑了笑,他提著手提箱,走出了大門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