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木一直都記得,在那年夏天的某一個晚上,那座巨大的噴射客機越過湘南海岸的天空,彷彿流星劃過天際般讓他不禁抬頭仰望。
◇
高中三年級的冬天,那群死黨們都說他失戀了,刷新五十一次連敗紀錄。櫻木也相信自己失戀了,但不知怎麼的,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難過。
畢業典禮開始前,櫻木把晴子約到體育館外面的角落告白。遲鈍的晴子一開始聽見櫻木的表白非常驚訝,一下子又由驚訝轉成羞赧,心臟不停地跳,臉頰也燒了起來。櫻木期待的表情還在她面前等她的回答,她卻根本不敢去看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只能低著頭說:「我比較希望櫻木君跟我作好朋友……」
好朋友。
櫻木心想搞不好他這輩子只能跟女孩子作好朋友了,說不定自己真的要這樣光棍一輩子。櫻木扒了扒他削短的紅頭髮,雖然感到有點失落,卻也沒有再多想什麼。
典禮結束後,櫻木正打算和洋平一同離去,卻在體育館門口被抱著滿懷向日葵花束的晴子攔了下來。
「這是剛才哥哥來看我時給我的,也送你一朵好嗎?」晴子帶著微微抱歉的語氣抽出一支向日葵遞給櫻木。
「上了大學以後,也要繼續努力打籃球喔!」
櫻木愣愣地接過花朵,下意識把鼻子湊上去聞了一下,視線穿過金黃色的花瓣看見晴子的微笑,那樣溫柔的笑,總是令他無法拒絕。
「……好,本天才一定會加油!」
宛若早已釋懷般,櫻木漾開僵硬的表情回覆晴子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家後櫻木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只寶特瓶,撕去瓶身的貼紙,瓶子洗淨後盛滿了清水,把那朵花苞只開了一半的向日葵插進瓶內,放在自己眼前,看著看著……竟然著迷起來。
『以後花苞應該會再開得更大一些吧…?』
櫻木捏了捏花瓣,隨即起身繼續他這天未完的生活。
◇
陌生的環境,語言的障礙,即使對生來寡言的流川楓來說,留學生活還是必須得用『度日如年』四個字來形容。
高中的第一年精力全都拿來奉獻在籃球上,終於他獲得了安西教練的認可,於是第二年他不得不稍微放棄一些額外的練習時間,拿來惡補自己差點爛到沒救英文的程度。即使他優沃的家庭背景足以支撐他在國外的一切花費,但對於學校的基本入學標準,他仍得靠自己的力量才能達到。
只要是為了籃球,流川願意對任何事情妥協。
所以他開始唸起了平常只有在搖滾樂還有NBA球賽上才聽到的到英文,逼自己改讀英文的籃球雜誌,沒事就塞著耳機讓那些嘰哩呱啦的英語會話響個不停,有時候實在是念到想吐了,就會抄著球到球場上用一個接一個的灌籃把鬱悶通通發洩怠盡。
即使再怎麼難熬,為了籃球,為了夢想,這都是值得的。
雖然在他成功轉學到美國的高中後,剛開始的那段日子,他曾經有點後悔過。
現實永遠比想像要來得困難許多。
那年夏天他飛到美國東岸,一邊繼續高三的學業一邊適應生活。他在學校附近的公寓租了間單人套房,整天除了籃球還是只有英文,為了進入好的大學球隊,流川即使到了這裡仍然必須為自己的課業負責,而不能再像高一時那樣,淪落到和櫻木一起為了全國大賽而補考的程度。
即使衣食豐腴,但獨自身在異鄉仍是艱困且苦悶的。在他真正確定申請到大學之前,流川幾度以為自己衝動得就要把行李打包直接飛回日本去了。
但每一次他都忍了下來,每一次。
只因為他不想辜負自己,還有櫻木。
◇
那年春天,櫻木升上三年級,並且擔任了籃球隊隊長。一開始大家還對隊長及副隊長的職位該如何調配而議論紛紛,要把隊長的位置傳給流川還是櫻木讓宮城煞費苦心。只是最後的結果出乎意料,或許也可以說……其實是在意料之中。
隊長的位置給了櫻木花道,而副隊長……是桑田登紀。
因為流川結束了高二的課業後馬上辦了休學,為了夏天到美國留學作準備。
他不再到學校上課,但每天下午仍準時出現在體育館和大家一起團練。
兩年前剛入隊時就在嚷嚷自己是下屆隊長的櫻木很是不爽,對於唯一有資格跟他競爭隊長寶座卻不戰而敗的敵手流川楓,櫻木一點也感覺不到勝利的驕傲。他曾經嘗試以隊長的威嚴禁止流川踏入體育館,但最後還是敗在晴子以及其他隊友的勸說下,勉強讓流川跟自己一起練習。
『還不快滾去你的美國!多留幾個月又有什麼用,混帳死狐狸!!』
他齜牙裂嘴地對流川的背影作各式各樣的鬼臉,忘了自己其實沒有勇氣直接上前扭住他盤問為什麼說走就走。
沒有人真正知道流川休了學以後,為什麼還這麼堅持每天都要到籃球隊來練習。每個人都以為,那或許只是因為他熱愛籃球的緣故──一個真正的籃球員,不應該一個人孤獨地在球場上。
櫻木原本也是這麼以為。
某個傍晚練習結束後,櫻木和晴子留下來監督新進的球員做基礎動作的加強,流川則一個人默默地繼續單打練習。
看著幾個一年級新生半跪在地板上運球的模樣,櫻木彷彿看見兩年前那個屈服在大猩猩和彩子的威嚇下不情不願做著基礎練習的門外漢;那時候的自己,是怎樣咬牙不甘心地邊運球邊瞪著叱吒球場的流川楓,於是他也就真的回過頭去看向正在練習射籃的流川。
『你要去美國?……哼,我也要去!』
這句話,從來沒有忘記過。
櫻木反覆地想揣測自己當時的語氣,卻怎麼樣也無法還原當初的心情。直到新生們全都完成練習,直到晴子也以準備課業為由而先行離開,直到流川拋來的球砸到自己的胸口……
「一對一?」
「哼,跟你?」
「……」
「誰要跟一只準備夾著尾巴逃去美國的狐狸一對一!」
「……最後一次也不敢嗎?」
◇
那是最後一次,流川出現在湘北體育館。
櫻木忘不了那天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後來,櫻木接受推薦進入東京的體育大學,和仙道同一所學校。
仙道原本就是東京人,只有高中那三年應田岡教練之邀才特地到鐮倉的陵南高校就讀。仙道對校外獨居的生活頗有心得,便自告奮勇要幫櫻木打理生活。在仙道的幫忙下,櫻木順利在校外找到一間租金低廉的單人套房,對新生活的適應還不算太壞。
偶爾還是會寂寞。寂寞的時候他會想念高中那段燦爛的日子,想念安西老爹憨厚的笑聲渾圓的肚腩,想念晴子甜美的聲音溫柔的笑臉,想念洋平那群死黨們的叫囂和吐槽,想念和三井宮城之間換帖兄弟般的革命情感,甚至也想念赤木的猩猩怒吼和彩子的大紙扇。想著,就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對流川,也曾經想念過。
只是他不懂得那樣的想念為什麼會帶給他那樣的感覺,彷彿溫柔,又彷彿落寞,像有什麼東西撞擊在胸口,有點疼,疼痛的同時卻發現自己的嘴角竟掛著微笑……
仙道說,「那就代表你很重視那個人」,結果差點換來一記無敵頭鎚。
櫻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生氣,也不知道流川究竟算不算是自己重視的人。
他只是一直都很介意去年夏天在傍晚看見的那顆閃爍流星。
◇
流川的籃球之路並不順遂。
即使先前流川已經盡力學好英文,但這並不就代表隊友可以因為他說英文就接受他是日本人的事實。
流川不到兩公尺的身高在美國大學球隊裡被歸類為體型弱勢的一群,再加上他異國的身份,跟隊友間的相處可說是讓流川吃盡了苦頭。
若不能讓隊友接納你,一個外國人就別妄想踏入美國籃壇,這幾乎是每個留學生必守的鐵律。
每年慕籃球之名前來美國的球員之多,但遠渡重洋從來就不是嘴上說說的容易。流川深知這一點,過去他從安西教練那裡得到了谷澤這樣一個活生生的教訓,所以他所走的每一步只會更加謹慎,而不會退縮。
大學第一年的聯盟錦標賽,流川遇上了就讀杜克大學的澤北榮治。雖然在那場比賽中,流川還沒成為正式球員,而澤北也只有當後補坐板凳的份。
「哈哈,我們都很辛苦啊!」比賽結束後澤北找了流川敘舊。
「身為日本人就是要有這種覺悟……雖然辛苦,但再熬個一年說不定就能出頭了。」
聽見熟悉的家鄉話流川並沒有特別高興,只是在一邊沉默著,不曉得在想什麼。
「喂,雖然我跟你只有在球場上比較熟而已,但你也不需要一聲不吭吧?好歹我們是在美國遇見欸……」澤北扁扁嘴,不是很滿意流川冷淡的反應。
「話說回來,那個紅頭沒跟你一起來嗎?」
「……!」聽見澤北突然提起櫻木,流川的手抖了一下,隨即恢復冷靜淡淡地回道:「……他不會來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那還真可惜,那傢伙的確是塊打球的料。」澤北一臉遺憾的表情笑了笑。
話題結束,在澤北的提議下交換了地址電話,兩人就此分別。
回到公寓後流川檢查了信箱,只發現一張寫滿髒話辱罵的字條,他嘆了口氣把紙條揉掉丟進垃圾桶裡,卻不禁有種期待:以後有沒有可能會有一天,在信箱突然裡發現櫻木從日本寫來的信…?
◇
明知道那很荒謬,但櫻木還是這麼做了。
不管是上籃球課或是在球隊的例行練習中,仙道都可以看見櫻木左腕上纏著一條莫名其妙的繩子。
「早跟你說了這是鞋帶,鞋帶!」
「好好好,是鞋帶,」仙道感到有點好笑的指著櫻木的手。「不過你幹嘛要把鞋帶綁在手上?」
「呃……」櫻木稍微拉了拉那條在自己手上纏了好幾圈的鞋帶,表情像是在不好意思地說道:「這、這不關你的事吧?」
「好奇一下嘛,」仙道笑著攤攤手。「難不成戴著它投籃會比較準?」
「你……少囉嗦!」櫻木一下紅了臉,撇開仙道專心練球去。
那是一個秘密,櫻木想,一個就算是對洋平也不能說的秘密。
假日的練習結束之後,櫻木特地打包了一些行李回了老家一趟,把過季的衣服用品換成當季的,臨走前順便把信箱裡的紙片掏空,往車站的路上邊走邊看。
信件並不多,只有兩封信和幾張傳單。拆開其中一封信,是銀行的信用貸款廣告,櫻木不屑地嗤了聲便把它揉成廢紙團順手丟進路邊的垃圾箱;另一封信上有著娟秀的女性字跡,櫻木注意看了下寄件地址,是晴子寄來的。
晴子畢業後考上橫濱的女子短期大學,信裡提了她的近況以及赤木在大學校隊的情形,也不免說了些鼓勵櫻木的話。就像往年一樣,櫻木還是用那種收到情書般雀躍的心情閱讀晴子的信(雖然已經被拒絕了……),當他的視線掃過信末最後一句話時,櫻木幾乎是整個人呆站在原地,忘了下一秒該怎麼反應。
『……不知道櫻木君,有沒有跟流川君聯絡過呢?』
櫻木站在月台上雙眼無神地盯著電車緩緩進站。聯絡?跟流川?是指……寫信嗎?櫻木咬了咬下唇,一下子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在考慮這件事!
『馬的,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他啊?鬼才知道怎麼寫信去美國!』
明明兩個人什麼都不是,有什麼好聯絡的?
……明明什麼都不是,對吧?
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
體育館的大燈已熄滅,只剩下籃球社專用更衣室的燈光還亮著。
櫻木和流川互相背對著各自更衣,他們剛剛結束一場沒有觀眾的激烈單打。沒有誰輸,也沒有誰贏,他們只是單純地打一場球,沒有人刻意計算誰進了幾球搶了幾個籃板或誰幾次切入成功,就連一向愛計較勝負的櫻木花道竟然也忘了把握難得和流川單挑較量輸贏的機會。
「以後……到美國來找我嗎?」
流川沒頭沒腦突然冒出一句話,讓櫻木頓下手邊的動作。
「什……我幹嘛要去找你?」
「……」流川關上櫃子,手卻仍停留在冰涼的鐵櫃上,看著櫻木把那件穿過的藍色運動背心塞進書包裡。
注意到流川視線的櫻木用眼角瞄了下他,彷彿不甘心似地又補上一下:「誰有空去找你啊,嘁!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可以跟你一樣!」
「白痴,沒種過來找我就承認吧你。」流川的口氣盡是不屑。
「你說什麼?!」櫻木氣得把書包摔在地上,直接擰住流川的上衣準備好跟他大幹一架。
「哼,最後一次?」流川挑挑眉,沒有阻止櫻木的動作。
「什麼?」
「最後一次打架,大白痴!」
流川一拳先招呼了過去,接著兩人在更衣室裡結結實實地打了起來。
流川是故意的,櫻木心裡很清楚,流川是故意要激怒自己的。但身體反應永遠比大腦要快一步,當他回過神之後,彼此臉上早已掛滿了彩。
直到兩人打累了,雙雙躺在地板上喘著氣。牆上的鐘指著八點三十二分,櫻木用指尖點了點裂傷的嘴角,很痛,但他卻忍不住笑了出來。聽見笑聲的流川轉頭看向櫻木,同樣裂傷的嘴角略過一絲笑意,便從地板上站了起來。
臉上的傷口很痛,但流川卻打從心裡感到舒暢踏實。
「什麼最後一次啊,你這混帳……」櫻木笑罵著從地板起身,整理著凌亂的衣裳。
流川只是靜靜地看著櫻木每一個動作,沉默,表情卻是欲言又止。
「回家啦!還杵著幹什麼?」
越過流川時櫻木順手往他肩頭擊了一拳,正要拉開門時卻一把被流川拽了回來。
「幹嘛?!」
一轉身櫻木只見流川突然在自己眼前蹲了下去,兩隻手不曉得在底下擺弄什麼,沒多久只見流川握著拳頭站起來,並且把拳頭伸到自己面前。
「手伸出來。」
「做什麼?」
櫻木依言把手伸了出去,流川的拳頭抵在櫻木的掌心上,然後放開,只感覺到東西落在自己的掌上,當流川的手離開以後,櫻木才發現到那是什麼。
流川拾起背包離去,在他的右腳上,是一只沒了鞋帶的籃球鞋……
◇
自從流川來到美國以後,仍持續和他保持連絡的人,只有彩子和安西教練。
一位是他尊敬的學姐,一位是指導他的恩師,或許這樣對流川來說就很足夠了,可是他卻一點也不滿足。
來到美國後他唯一得知櫻木的事,就只有他到了東京唸體育大學,和仙道同一所學校而已。
給學姐回信時,他曾經想要試著在信裡不著痕跡地多問一些櫻木在日本的近況;跟教練通電話時,他也曾經想要假裝不經意詢問更多有關櫻木的事,但每次都敗在自己的莫名的尷尬和彆扭下,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沒有什麼時間和毅力無法改變的事。流川原本彆腳的英文竟也流利了起來,而他日漸進步幾乎不輸給美國人的球技終於讓隊友們對他心服口服,教練也肯定了他正式球員的身份。雖然上場比賽的機會仍然不多,但流川珍惜每一次能夠正式比賽的經驗,並且毫無怨言。他始終相信沒有什麼自己想要卻做不到的事,所以不管花多少時間,總有一天他都會打敗每一位阻擋他的對手,就像是過去在賽場上遇到的仙道和澤北,還有現在眼前這些人高馬大的西方球員,然後達到他所期望的最高目標,即使那個目標不一定是NBA。
『去美國?……留學嗎?』
『我只是希望自己籃球打得更好,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若是可以,他更希望櫻木能夠和自己一起來,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場比賽,以及櫻木說過的那句話。
──為什麼你要反悔?
『嘁,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可以跟你一樣!』
在流川最後一次和櫻木相處的那個夜晚,那一句話震動了他的耳膜,他的心臟在跳著,他看見那件被櫻木塞進書包的背心。三年以後,他突然變得很想知道,那件幾乎洗成褪藍色的背心,櫻木已經穿了幾年呢?
◇
在一次激烈的比賽中,櫻木的鞋又磨壞了。
他穿過每一雙鞋的壽命都很短,長則一年,短則三個月,一年到頭總要上鞋店光顧個兩三次。雖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經常買到粗製濫造的鞋,不過照他的說法,鞋子磨壞的原因在於──「因為我是天才!」
櫻木對運動名牌其實沒什麼概念,即使他打了這麼多年籃球,仍舊不太清楚自己一向穿慣的球鞋其實都是昂貴的品牌。對他來說,球鞋只要看起來順眼就好,穿起來舒服就好,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是:價格便宜就好。
因此鞋店老闆也非常認命,只要看到櫻木上門,就別妄想賺他身上的錢。不過有一點值得他欣慰的是,每次去看球,不管是輸是贏,櫻木的表現從沒讓他失望過,所以他也樂得提供櫻木幾雙堪稱免費的名牌籃球鞋。
「鞋又壞啦,櫻木?」餘光瞄見一抹熾人的紅出現在店門,老闆頭也不抬就知道是誰來了。
「哈哈哈,小鬍子你還真了解本天才啊!」櫻木摸著頭笑了起來。
「你好。」同行的晴子也對鞋店老闆報以微笑。
「那當然,難不成你會特地來找我喝茶聊天?」老闆笑了笑,指著架上的球鞋。「喏,自己去挑一雙吧,慢慢看啊!」
架子上幾乎都是當季流行的球鞋款式,櫻木一連看了好幾雙,晴子也試著提供意見,忽然他眼角瞥見一雙似曾相識的鞋款,便把它拿來仔細端詳。
「喔,這雙是Jordan五代的復刻版,風評還不錯呢,」老闆順手接過櫻木手上的鞋,在手上擺弄著。「店裡只剩最後一雙了,剛好是你的size,要嗎?」
「啊,那雙鞋……」晴子驚呼了聲。「我記得那雙鞋……是流川君高一時候穿的鞋,對吧?」
「啊,好像真的是吶,我以前看你們比賽時也有點印象。」老闆附和著。
「不…不了,我不買這雙,再看看別的吧!」櫻木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鞋推掉,躲到另一邊的展示架去。
「他怎麼回事?好像很排斥這雙鞋似的。」老闆一頭霧水地詢問晴子。
「唔……沒什麼啦,別介意!」晴子掩著笑沒多說什麼,繼續跟到櫻木身邊陪他看鞋。
終於櫻木挑了雙自己滿意的籃球鞋,正要裝進鞋盒裡時,晴子又把鞋取出來,反覆看了幾次。
「用白色鞋帶似乎比較合適,櫻木君你覺得呢?」
對晴子的提議櫻木只是支支唔唔地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而鞋店老闆也很大方地答應多送櫻木兩條白色鞋帶讓他隨時更換。
「你知道嗎?鞋帶就像是鞋的翅膀一樣,當你穿著它在球場上奔跑跳躍的時候,其實是它在帶著你一起飛喔!」
看著晴子甜甜的笑,櫻木一子又紅了臉。老闆一臉壞笑地偷偷捅了櫻木幾個拐子,低聲說女友交了這麼多年感情還者麼好,櫻木一聽臉更紅,卻連忙推說晴子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
沒有多理鞋店老闆疑惑的神情,櫻木只是深深看著鞋盒裡多出的那副鞋帶,然後慢慢把盒子蓋上。
◇
流川其實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突然想把自己的鞋帶拆下來送給櫻木。
只是下意識就這麼做了,而那雙鞋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穿過。
雖然只要再找條新的鞋帶就可以再繼續穿那雙鞋了,但流川並沒有那麼做,他很乾脆地重新買了一雙鞋,打算穿著它到美國去;那雙帶不走的舊鞋,流川把它好好地收進原本的盒子裡,在蓋上盒蓋前卻又像是捨不得什麼似地,把僅剩的鞋帶也給拆了,一起帶去了美國。
後來,流川跟美國大學的隊友混熟了以後,他們都很好奇他為什麼每次比賽都要在手上多纏一條鞋帶。
「It’s my wing.」
流川總是這樣回答,當隊友還想進一步詢問為什麼翅膀只有一隻時,流川早已運球跑得不見蹤影。
於是甚至有一陣子幾個隊友也學起流川多綁條鞋帶在手上──他們以為那大概是什麼神奇的日本符咒,但之後他們又發現那樣做並沒有跑得比較快也沒有跳得比較高,也就悻悻然把鞋帶拆了。
『真白痴。』流川只有這樣的感想,想著但沒說出口。
前天他接到一通日文電話,是澤北打來的。流川壓根早忘了自己給過他電話號碼,一時間還認不出對方是誰。
我爸來美國看我。澤北在電話那頭這麼說。我跟他提起在聯盟賽遇到你的事,結果他就突然說想找你出來一起吃個飯……別問我他為什麼要找你,我只聽到他說什麼感謝來著,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反正我奉命行事,你最近哪一天有空,就一起去吃個飯吧?
掛上電話的流川仍是一臉疑惑,澤北的老爸幹嘛要約他吃飯?感謝?感謝個什麼鬼啊!不過對方畢竟是長輩,流川也只能先答應下來。
初次看見澤北的父親讓流川有些傻眼──滿臉鬍子,小馬尾,牛仔褲,還戴鴨舌帽!跟自己那個經常穿西裝打領帶不茍言笑的父親完全是不一樣的典型,整張臉上盡是充滿活力的笑容。
三人在一間簡單的家庭式餐廳裡用餐。澤北的父親話很多,不停地談論澤北的籃球成長史,澤北只能在一邊徒勞地阻止父親的滔滔不絕。流川多半搭不上話,只能靜靜地吃著自己眼前的食物,聽著澤北哲治的“嘮叨”。幸好澤北的成長史不算太無聊,讓流川還不至於聽到睡著的地步。
「對了,我一直很想親口向你道謝呢,流川君。」半個小時後,澤北哲治好不容易才要切入正題:「如果那年夏天榮治沒有在IH賽上遇見你的話,這小子恐怕要帶著遺憾來美國了。」
「……」什麼意思?
「從這孩子決定認真打籃球開始,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賺錢,老實說我們家並不富有,不過……這已經是為人父母的我能為他所做的最多事了。雖然我可以替他鋪路,給他一個最適合他打球的環境,但我無法替他製造出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
「那個對手就是你,流川楓。」澤北哲治一臉笑意地看著流川。「榮治從小打籃球到現在,你是第一個與他實力相當的對手。
「遇到一個好的對手,是能夠激發出一個選手的潛力的,所以榮治今天能在美國的球場上立足,有一部份是你的功勞。
「不只是榮治,在那場比賽上,我相信我也看見你的潛力了……
「哈哈,這麼說或許有點小題大作,不過我想我是真的需要感謝你……謝謝你,流川君。」
荒謬。在赴約之前,流川原本以為自己應該會以這樣的感想結束這場午餐邀約,只是沒想到,澤北父親的話比他想像中的要來得沉重許多。
而自己,似乎一直都為自己家庭經濟的優渥感到理所當然,也以為自己能夠到美國打籃球,靠的全是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甚至還認為,既然櫻木的實力可以達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步,那麼他就應該也和自己一樣到美國來打籃球。
『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可以跟你一樣!』
是夜,流川躺在房間的床上,窗外有的只是清冷的月光。他半舉著手,指上纏繞的是那條鞋帶,白色的繩纏過拇指,穿過食指,然後是中指、無名指、小指……一圈一圈地繞緊,又一圈一圈地繞開。那些話彷彿畫外音般不停地在耳邊響,胸口突然感到一陣悶疼,鞋繩在左手上幾乎繞成了一個死結,流川停下了所有動作,把緊密纏滿鞋帶的左手握成拳,閉眼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流川想起櫻木,突然想要就這麼直接到他所在的地方,想要告訴他,自己很想念他,很想很想很想。
◇
一開始仙道彰以為在比賽中當櫻木花道的對手是件很有趣的事,不過現在他只能更加確定,當櫻木花道的隊友比當他對手的滋味還要有趣好幾倍。
『原來這傢伙平常是這個樣子啊……』
仙道對櫻木的事很有興趣,這一點他並不否認,不管是在球場內或球場外,櫻木的一舉一動都讓仙道感到趣意盎然。但如果你要問他是不是愛上櫻木了,他一定會笑著回答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吧?」
再過不久仙道就要從大學畢業了,籃球隊的隊友們說好要替他辦個畢業聚會,一夥人決定到櫻木住的小套房裡一起吃火鍋。幾個人分配工作,結果由櫻木和仙道負責採購食物。
兩人到市區的超級市場選購食材。仙道一進超市就直接往海鮮區跑,在展售活魚的水族箱前,仙道那副目不轉睛的模樣讓櫻木哭笑不得。
「你有毛病啊?這麼喜歡魚,我看你上輩子八成是河豚。」
「為什麼是河豚?」
「海底的刺蝟啊!」
「哈哈,是嗎?那也不錯,河豚肉好吃吶……」
「好吃?你真的有毛病……」
仙道怪異的發言讓櫻木忍不住冒汗,只好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獨自往蔬果區移動。
習慣獨居生活的櫻木對食物的採購還算上手,他很迅速地比價然後挑選了幾種最經濟的蔬菜肉類放入購物車,好不容易仙道終於看魚看過癮了,才過來幫櫻木一起選購。
「買幾顆蕃茄吧。」仙道這麼建議著。
「吃火鍋幹嘛要蕃茄?」
「切片加在高湯裡,可以去腥味。」
「這是哪門子吃法,聽都沒聽過!」
「這是仙道家的吃法,就買幾顆啦!」
兩人爭論了許久,結論是櫻木堅持不肯買蕃茄,仙道也只能摸摸鼻子放棄。
『什麼蕃茄嘛……』
當兩人已經採購完踏上歸途,櫻木卻莫名其妙一直在想蕃茄的事。途中他們經過許多車站的廣告看板,其中一幅廣告正好照了一顆又大又紅的蕃茄,鮮紅色的果肉汁液渲染在紙上,看起來非常美味。
「我愛你。」
「什麼?」
仙道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櫻木嚇了一大跳:「你、你說什麼??」
「我愛你啊,」仙道指了指櫻木面前的廣告看板。「上面寫I LOVE YOU,我愛你,不是嗎?」
「……」櫻木只覺得自己心臟差點沒跳出來。
「哈哈,我沒有在跟你告白啦!櫻木君。」仙道笑著拍了拍櫻木的肩膀,一副惡作劇得逞的表情。
「混蛋……本天才自己看得懂,不用你解釋!」櫻木紅著臉,很想朝仙道那張帥氣的臉上揍一拳。
巨型的看板海報上是一顆在稿紙上摔成心型的紅蕃茄,蕃茄的兩邊分別是I和U兩個字。I LOVE YOU,那就是『我愛你』的意思。
櫻木盯著看板不知道在想什麼,仙道也不介意,就在一邊陪著櫻木看。
「蕃茄……」櫻木突然低聲說道。「…還是買一點蕃茄吧?」
「啊?」仙道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你不是說不需要嗎?」
「嗯……」櫻木搔了搔臉,突然惱羞成怒道:「本天才突然想吃蕃茄,不行嗎?」
看著櫻木轉身又往超市的方向去,仙道只是聳聳肩,不置可否地跟了上去。
◇
或許戀愛的事,就是這麼難說。
有人告白超過五十次,有人被告白超過五十次,兩種同樣都以失敗的結局收尾。當然,也是有那種可以對同一個對象專情好幾年,最後抱得美人歸的人
至於那位曾經被告白超過五十次的人──流川楓,現在正在電話線的某一端接受學姐的疲勞轟炸。
『總之你一定要給我回來!』彩子在電話裡很不客氣地對流川大小聲。
「@#$%&……」半夜兩點被電話吵醒的流川,面對兇悍的學姐也只能勉強按住自己的起床氣。
『學校那邊直接請假就好了!學姐一輩子就那麼一次結婚,你好歹也賞個臉吧?更何況你這小子去了美國也沒回來過,就破例一次有什麼關係?』
「……」
『不管怎樣,前幾天我已經把喜帖寄去,你應該不久後就會收到,到時候你敢不來,有你好看!』
「是……」流川似乎可以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紙扇拍打的聲音。
婚禮定在四月,正值春暖花開的季節。流川提早向球隊和系所提出事假申請,並允諾會趕在季賽前回來。
彩子要結婚了,對象是高中的學長宮城良田。這一點是流川怎麼也想不到的,他記得在他來美國前,宮城仍處於單戀彩子的情況,而彩子也完全看不出有對宮城動心的跡象。如今只不過到美國來打了四年多籃球,原本熟悉的那些情狀一下子全變了,這讓流川有點不能適應,而且居然還被準新娘用越洋電話來威脅一定要出席婚禮……
想到這裡,流川有點無奈地拆開剛剛收到的婚禮請帖,一陣淡淡的香氣從卡片裡飄散出來,流川漫不經心地讀著邀請帖上的鉛字,忽然一個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櫻木花道。
有多久沒看到這個名字了呢?
但最讓他訝異的並不是櫻木的名字出現在請帖上,而是櫻木的名字竟是以伴郎的名義出現,伴娘則是赤木晴子。
流川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櫻木西裝筆挺和晴子手挽著手的模樣,頓時內心五味雜陳。
──大白痴……該不會在跟那女人交往吧??
流川這才發現,自己長久以來忽略了一個事實──他一直都知道櫻木對那個叫晴子的女生很有好感,如今他們的名字被印在同一張婚禮喜帖上,雖然要結婚的並不是他們兩個,但這樣的處境仍然讓流川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喜歡櫻木,流川心裡明白,自己是喜歡櫻木的。他並不在乎那樣的喜歡是哪一種,是友情?是愛情?到什麼程度?是年少的一時衝動又或者是想和對方彼此牽手相伴的永遠?無論如何愛一個人或事物對流川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只需要清楚確定自己愛的是什麼,因為他的愛,代表的就是整顆心毫不保留的付出。
或許這樣的動機有愧於彩子學姐,但流川在電話上口頭應允的當時,心裡其實是想趁這個機會回日本去見見櫻木。
他很想見他,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
然而那場婚禮,流川卻缺席了。
櫻木早早就聽說流川會回來,坐立不安了好幾天。但在婚禮當天櫻木雙眼幾乎尋遍了整個會場,就是沒見到自己熟悉的那個身影。
明明是重要的婚禮場合,身為伴郎並且西裝筆挺的櫻木花道卻心不在焉,一下忘了做這個,一下又忘了做那個,甚至連自己什麼時候被擠到人群裡面也不曉得。會場台上穿著白紗禮服的彩子背對著人群準備丟新娘捧花,台下一群單身女孩正爭著要搶。
一、二、三,彩子閉眼將捧花往後一扔,引起女孩們一片驚呼。但最後捧花的落點卻在櫻木花道身上,感覺有某個東西往自己撞來,櫻木下意識伸手一接,新娘捧花就這麼落在他手裡。
櫻木對這樣突來的狀況有點窘,他壓根沒想要搶新娘捧花……不曉得該拿手上的花怎麼辦,最後櫻木只得紅著臉,把花送給了晴子。
直到婚禮結束,把大部份的賓客全都送走了之後,櫻木才真正確定,流川從頭到尾根本就不在會場裡。
見不到流川,櫻木有點失望,只能先依彩子的吩咐先送晴子回家。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櫻木拉鬆了領帶,脫下西裝外套提在手上,表情像是心事重重似地微擰著眉;晴子手上捧著那束美麗的花,她微微抬頭看向櫻木的側臉,那張臉,褪去了舊時的那份魯莽與稚氣,隨著年歲的增長,變得成熟且精悍,讓晴子傾心不已。但此刻,櫻木的心思顯然不在自己身上,晴子也只能無奈地笑笑,繼續和櫻木並肩走在夜色中。
「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你陪我。」公車站牌下,晴子溫柔地微笑。
「哪裡……」櫻木有點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
「不知道櫻木君還記不記得,高中畢業的時候我也送過你一朵花,今天的新娘捧花剛好也是向日葵呢!真巧……」
「嗯……」櫻木有點心不在焉,滿腦子只掛著流川今天缺席的事。
「…那個……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櫻木君,所以今天我想跟你說。」晴子深吸了一口氣,吶吶說道。
「唔,什麼事?」
「其實……那個時候聽到你跟我告白,我差一點就要答應你了。」
「啊?……」櫻木愕然。
「我也很喜歡櫻木君你的喔,只是我覺得……我不應該答應你。
「我想你應該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暗戀流川君的事……
「一開始我的確是很喜歡流川君沒有錯,那個時候我眼中只容得下他一個人,但我自己心裡明白,流川君的眼中只有籃球,我對他的暗戀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後來,我認識了你,帶你進了籃球隊,看著你努力打籃球的樣子,而我可以在旁邊為你打氣,櫻木君也會在球場上回應我的加油,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好高興……看見你在比賽中那麼努力拚命的樣子,我好感動,好慶幸自己能夠認識你,可以和你這麼親近……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看見你會臉紅心跳……就像我以前看見流川君一樣。
「我喜歡櫻木君…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跟你交往。
「因為我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夠用對他而言最好的方式生活下去。
「就算是戀愛也一樣,即使櫻木君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幸福,但我覺得那樣的幸福只有百分之八十……也許更低也說不定,所以我寧願,讓櫻木君有機會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然後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幸福。
「你知道嗎?對我來說,我看見的不是只有櫻木君你一個人而已,或許你現在不明白,但是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了解的。別忘了,我可是湘北籃球隊的經理,每天都親眼看著你們一起打球呢!」
此時公車正好進站,車身緩緩停靠站牌,門唰地一聲打了開。上車前,晴子轉身給了櫻木一個笑容,忽然拉住櫻木的西裝領帶,墊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然後放開。
「櫻木君可以拿到捧花,真是太好了。」
最後一句話,晴子向櫻木揮手道別,隻身上了車。
公車漸漸遠去,櫻木還愣在那個突來的吻裡無法回神。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瞬間他的臉熱起來。入夜的街道上人煙稀落,櫻木獨自想要擺脫那種惱人的尷尬與窘羞,最後他躁亂地扒了扒頭髮,想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鎮定地回家。
當他轉身,卻看見不遠處的街燈下,一個闃黑的身影立在那裡。於是他想起記憶中那彷彿流星一樣的光點,就像此刻那對正與自己對望的燦亮雙眼。
◇
流川從不相信神佛的存在,他唯一相信的,就只有自己。
剛認識櫻木時,流川對他的感想只有:一個亂七八糟的紅毛傢伙。
練習的時候胡鬧,比賽的時候胡鬧,就連平常的時候也很胡鬧。不知不覺流川習慣了這樣每天跟櫻木吵嘴打架,但他很清楚,他們對待彼此的打鬧都只是點到為止,沒有一次是玩真的。流川親眼見過櫻木打架時那股足以把對方殺死的狠勁,也瞭解自己一旦認真起來也絕對是翻臉不認人的個性,所以他知道,無論是櫻木或是自己,從來沒有哪一次是真的想要傷害對方。
沒有哪兩個人的相遇是為了要互相傷害。
後來隨著年齡的成長漸漸成熟,他們打架的機會少了,更多的是球場上的默契以及私底下偶有的交好。
流川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喜歡上櫻木的,他只知道,每當他靜靜凝視著櫻木的時候,那種心動的感覺,不禁想要感謝命運,感謝上帝,感謝什麼都好,他只想感謝,自己能夠遇到櫻木,能夠和他共同存在,儘管對他來說感謝神祇是種愚昧的行為。
像現在一樣,胸口彷彿是有什麼要溢出來似的,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流川從不知道,自己對櫻木的想念竟然是超乎自己想像的強烈。
櫻木看見了。雖然夜色中微弱的燈光模糊他的視線,但櫻木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或者說,根本也不需依靠雙眼,只需要一種感覺,熟悉的預感,就可以辨認出那個人,流川楓。
毫無道理的,櫻木再次感到自己的臉頰燒了起來,並且比剛才更炙、更烈。
「你臉紅了……白痴。」
「你……關你屁事!遲到的人還敢這麼囂張?!」
「哼。」
「哼什麼?」
「你過來。」
「啊?」
「叫你過來,大白痴。」
「憑什麼?我偏不要!」
「不要?」
「不要,你想怎樣?」
「那我過去。」
「啊啊──?」
只見流川的身影漸漸放大,櫻木雙腳像生了根似地動彈不得,最後流川來到櫻木面前,隔著一步的距離。沉默像是過了一世紀這麼久,他們就只是這樣看著對方,沒有人說話。
兩人佇立在夜深無人的街角,忽然一輛轎車呼嘯而過,車燈打亮在路上,餘光流過櫻木的側臉,那張想念已久的臉龐,流川再也無法忍受向前跨了一步整個抱住櫻木花道。
「你幹什──」櫻木一下子傻了,正想出聲推阻流川,抬起的雙臂卻在下一秒被撲在頸上的吐息給震住。
「大白痴……」流川整張臉幾乎埋進了櫻木的頸間。「…我…很想你……」
彷若情人告白一般的話語,櫻木感覺到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他想推開流川,卻又明確地感到流川擁抱裡熱切的情感在翻湧,一抹微笑忍不住勾上櫻木的唇角,他抬起手輕揉了下流川的髮,雙臂繞上流川的肩背回應了他的擁抱。
「……我也是。」
◇
後來,流川才知道櫻木跟自己做了同樣的事。
「丟了,誰要那種破東西?」
當流川問起鞋帶的下落時,櫻木遲疑了一下,然後吐出這句話,結果流川很生氣,兩人不歡而散。
其實不是真的想這麼回答的,但櫻木也不想讓流川知道自己是怎麼對待那條鞋帶的,因為只要說出來……恐怕會窘到連一百個地洞都不夠鑽吧?
婚禮那天晴子說的話還猶言在耳,那個時候,晴子那抹瞭然的微笑像是洞悉了一切,櫻木看得有點心驚,彷彿有些連自己都沒發現的事被別人赤裸裸的點了開來,然後等著看自己要如何把那些心事挖掘剝露出來。
「你……是不是在談戀愛啊?」有一回仙道當著櫻木的面這麼問道,把櫻木弄得啞口無言。
「哪有?你聽誰說的?」
「噢……沒有嗎?」仙道笑了。「我以為你有啊。」
但仙道笑的表情卻像聽到自己回答『沒錯,我在談戀愛』似的,讓櫻木有種全身被看透的不悅感。
就連洋平那夥人每次見到他都要問:「你是不是又看上哪個女生了?」
櫻木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身邊的人老是一副比自己還了解自己的樣子?
──開玩笑,我可是天才!天才哪有輕易被人看透的道理?
所以櫻木從不承認自己有戀愛的對象。
最近櫻木開始嗜吃蕃茄,因為那則廣告的緣故。那次火鍋聚會,櫻木發神經似地把買來的半打蕃茄通通加進高湯裡,結果整鍋湯酸味十足,讓大家吃得很痛苦,也讓仙道有了一次難忘的畢業聚餐。
後來蕃茄在櫻木的生活裡成了每日必需品,三不五時就啃上一顆,酸甜的汁液填滿口腔,是那種只要嘗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味道。
蕃茄究竟是蔬菜還是水果?櫻木不知道,在他的認知裡食物只要對味就好,管它是什麼東西,如同他對球鞋的毫無概念。
然而戀愛。偶然一次櫻木回憶起自己過去那五十一次的告白經驗,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對愛情一向那麼莽撞。遇見一個女孩,感覺對了,然後蘊釀一陣子後便馬上去告白,然後失敗,然後再遇見另一個女孩,漸漸造就出五十這個驚人的數字。若不是上了高中遇到晴子,加入了籃球隊,恐怕這個過程會一直無限循環下去。
每一次,櫻木清楚自己每一次都是確定自己喜歡對方才會去告白的,並且對像永遠是女人,他從沒想過萬一有哪天對象換成了男人他要怎麼辦,也不認為會有這個可能,因為男人在他的世界裡,扮演的角色不是朋友,就是對手,沒有例外。換句話說,他對自己和其他男人的關係,從來沒有任何不確定感存在。
直到現在,他意識到了那個可能成為例外的人,於是恐慌,卻又抑制不了自己對他的在意。一種沒有理由也無以名狀的情緒困擾著櫻木,口腔裡源源不絕的唾液讓他生起想吃蕃茄的念頭,他取了一顆色澤鮮艷的紅蕃茄,但不小心失手讓它摔到地上,果肉破裂,汁液橫飛,在鑲著方形磁磚的地板上,宛若一顆受傷流血的赤裸心臟。
這時,櫻木想起流川生氣的臉。
◇
因為婚禮缺席的緣故,流川挨了彩子一頓罵。
流川下了那班誤點的飛機率先趕到飯店時,婚禮早已散場,自然也不見櫻木的蹤影。好不容易流川在飯店裡找到了彩子跟宮城,被彩子罵個狗血淋頭但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流川整個人都盼望能快點見到櫻木,好不容易讓彩子罵夠了,流川詢問櫻木的下落,便匆忙地往最近的公車站去。
追了一段路,流川遠遠看見櫻木的背影就在站牌一旁,看見他低著頭,表情專注地聽著眼前的赤木晴子說話,公車靠站,然後晴子掂了腳尖吻他的面頰,流川心一驚,差點沒讓手上的行李掉落一地。
即使之後櫻木回應的擁抱再怎麼讓他感動到泫然欲泣,他仍然介意女孩在他臉上留下的那個吻。
所以當流川聽見櫻木說他把鞋帶丟掉時,除了生氣之外,更多的是失望。
他想念櫻木,但只見一面並不能完全滿足他對櫻木的期待。
那天不愉快的分手之後,流川再也沒見過櫻木。他過著很一般的日子,吃飯、睡覺、打籃球,另外也抽了點空去探望安西教練,直到假期屆滿,他終於熬不住,跑去櫻木就讀的大學想要臨走前再見櫻木一面。
流川找到大學裡的體育館,卻看不見那抹熟悉的紅色身影。找人來問,才曉得櫻木不巧發燒感冒,請假在家休息。但比起這個,更讓流川詫異的,球場上其中幾位球員的手腕上,都纏了一條白色鞋帶。
「那個啊,是櫻木學長開始做的。」櫻木的學弟如是說。「每次練球上課時他都會這樣綁一條鞋帶在手上,問他為什麼他也不肯說。大家都覺得很新鮮,就學他這樣做,結果就莫名其妙變成球隊裡的流行了,哈哈。」
「……」胸口像是漲滿了什麼,流川幾乎說不出話來。「……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找到了櫻木住的出租公寓,流川站在門外,半舉的右手躊躇著到底該不該按下門鈴。他想起櫻木發了燒所以請假,或許現在正沉沉地睡著,不想打擾到櫻木休息,流川收回右手,遲疑了一會兒,從背包裡掏出紙和筆,寫下自己在美國的聯絡方式,默默投進櫻木的信箱裡。
流川再一次離開,沒給櫻木留下任何支字片語,只剩下一個被期待卻不一定會實現的未來,在前方等待。
◇
沒有屬名。
櫻木看著那張紙已經好幾天了,但他搞不懂上面那一長串的數字是什麼,始終也沒能把那串數字往流川身上聯想。
「可能是電話?」某天洋平來訪,幫櫻木解了謎。
「電話哪有這麼長?」
「國際電話啊,你真的是白痴。」洋平故意學流川的口氣。「這你都想不出來?」
「國際電話?」櫻木瞪著那張據說是寫了電話的紙片。「你是說……這是流川的電話?」
「不然你以為還有誰?」
「……」
櫻木將那張紙保存得很好,這是流川親筆留下。櫻木過去沒有看過流川的字跡,也從不曉得流川的字跡那樣端正,但又想到幾個阿拉伯數字能寫到奇醜無比的話未免也太厲害,忍不住笑了幾聲。
深夜裡,櫻木凝視著紙片,著了迷似的。他遲遲提不起勇氣打這通電話,流川給電話的用意,是希望和自己保持聯絡嗎?櫻木不敢妄加揣測,深怕那會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流川離開日本的時候,並沒有通知自己,一聲不響的就這樣走了。櫻木因此有點埋怨流川,也訝異流川竟然會為了那條鞋帶這麼生氣,所以才不願意告訴自己回去美國的日期嗎?那為什麼又要留下電話這種東西……?
櫻木猜不透流川的心思,同時也猜不透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其實在意流川,其他一律不清楚。
那條保存了四年的鞋帶,等到了夏天,就是第五年了,高一那時初遇流川的櫻木絕對想不到自己在七年後仍舊認識流川這個人,也想不到今日彼此的關係有那麼微妙,既稱不上對手,又算不上朋友。
──其實只是無法坦率的承認,自己喜歡流川吧?即使曾經那樣討厭過他。
櫻木一直都記得,在那年夏天的某一個晚上,那座巨大的噴射客機越過湘南海岸的天空,彷彿流星劃過天際般讓他不禁抬頭仰望。飛機穿過深厚的雲層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雖然知道它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但是捨不得,捨不得就放它這麼消失,再也看不見。
拿起話筒,彷彿是個賭注,按下紙片上的數字,答答聲響鼓動耳膜。櫻木心跳得很快,雜亂的思緒困擾著他,或許自己過度緊張會把電話掛斷,或許電話無人接聽,或許收訊不良,或許接電話的人並不是……
『HELLO?』
「呃……HE……嗯,可以說日語嗎?」
『……』
「喂,有人在聽嗎?」
『……白痴。』
……
幾乎可以想像,櫻木握著話筒燒紅一張臉的表情。流川笑了,整顆心變得柔軟無比。
「…我等你……很久。」
但,會一直這麼等下去。
無論在怎樣的世界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