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Katy

2002花道生日賀文

 

多年以後,當流川回想起那個黃昏時在沙灘上的兩人身影,仍隱約可以聽見一種時光消逝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像是在高中時代走過的,校門口兩旁種滿櫻花樹的人行道上,一張舊報紙被風吹得翻飛不已的聲音。

那年夏天的IH賽結束了,湘北並沒有如願以償的拿到全國冠軍。

赤木學長跟木暮學長引退,全心全力的準備大學升學考試,而三井留下來打算參加冬季選拔賽;宮城走馬上任成為新隊長,所以以後就不太能聽見那威力十足的大猩猩怒吼了;除了彩子學姊,隊上還新進了一位經理,聽說是赤木的妹妹,看起來有點眼熟……不過不記得那就算了。
流川一一審視著自他集訓回來後籃球隊裡的所有改變。
還少了什麼吧?環顧了整座體育館,其實流川很清楚,還有什麼是該在而不在的。
沒有照例留下來獨自練球,不知為何的,只有一個人的體育館忽然變得好空虛。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呢?流川想不出個所以然。

夏季天暗得晚,已經超過六點鐘了天色還是非常明亮,流川把車騎到湘南海岸。
即將沒入海平面的夕陽耀眼,火烈烈地,彷彿要將整片天空燃盡,像他,那個有火燄般氣息的男子。
「啊!又是你!!」
跟之前還在集訓時一樣,流川刻意從櫻木面前跑過,刻意在他注意到自己的時候,停下腳步。
「臭狐狸,為什麼每次我來就會看到你?」
「大白痴,為什麼每次我來就會看到你?」
「去,不准學本天才說話!」
「哼!」
以平常人來說,櫻木的背傷算是好的差不多了,照理講是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不過櫻木自稱"天才籃球手",在醫生的堅持下必須等到復原後才能出院,避免在傷還未完全痊癒時劇烈運動導致舊傷復發,因此暫時還無法歸隊。
這就是讓流川有所缺憾的地方了吧?這一點流川當然是打死不承認!
「喂,你明明都集訓結束了,幹嘛還來練跑?」
「我高興。」
「靠!什麼態度啊!?本天才好好的問你話你好好的答是會少一塊肉嗎!?」講沒兩句話櫻木又哇啦哇啦的對流川叫起囂來。
「想來,不行嗎?」
「想……想來?」櫻木遲疑了一下。
「白痴,」流川白了他一眼,索性在溫軟的沙灘上坐了下來。「少在那裡以為我是來看你。」
「啊啊!?」櫻木大叫。(真的以為流川是特地來看自己。)「本天才才不賞你這個臉!天黑了你快滾回你的狐狸巢穴去!!」臉紅了……
「鬼才理你!海灘又不是你家開的。」
「什───」櫻木氣結。「哼,體力差的爛狐狸才需要天天來練跑,這就是天才跟凡人的差異啦!」
「是白痴吧?」
「你、你夠了!見了面就一定要找架吵嗎?」
「……」到底是誰找誰吵?流川輕哼了聲,不再說話。
因為流川這樣的舉動反而讓櫻木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一會兒,櫻木也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離流川不遠的地方。
流川在心裡暗暗訝異,沒想到櫻木會陪著自己坐在這裡,而不是他當初想的像隻聒噪的猴子對自己亂罵幾句後拍拍屁股走人。

從來沒有如此靜謐的時刻……自兩人相識以來。
誰也沒有再說話,這兩個都還未臻成熟的十六歲少年。
落日餘暉迤邐,光影碎瀉在兩人身上。夕陽一寸一寸的沒入海平面,但是明天早上太陽還是會從另一邊升起,越過整片天空,然後再以今天相同的姿態落入海中。日復一日,一種徒然的循環。
「以後,我會傳球給你。」無人的海邊,最後一抹夕陽快要被海洋淹沒,還剩下未燃盡的紅色天空時,櫻木說。
流川轉頭看向他。
「你會……接住吧?」

鉅細靡遺地,流川仔細的端詳櫻木的臉孔。
這張臉給自己的感覺……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了?
具體的外表來說,他耳際的頭髮長了點,稍微蓋住了他的耳廓,些許略長的髮絲垂落在額前,被風輕輕撩動著。
很好看的殷紅色,那是屬於他的顏色。
那麼感覺呢?感覺?
流川說不上來,那樣的感覺太深奧,無法言喻。

「你會……接住吧?」
「……會。」

他們並肩坐在沙灘上,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各自想著心事。
天空早已模糊成一片灰黑晦暗。
時間以安靜的姿態走過,他們來不及挽留逝去的青春年少,在他們錯身的那一刻。

年少的時代總是有些輕狂,單純而無知的虛擬著未來美好的藍圖,源於一種對人生的過度幻想造成對現實的迷惑表徵,造成未來痛苦的語言。
櫻木也曾經這麼輕狂過。
那時他還是個剛屆滿十五歲的國中少年,頂著一頭代表不良的紅髮,成天無所事事的和死黨們廝混,打架滋事,不斷地在向暗戀的女生告白,生活幾乎可以用"無意義"三個字來形容,直到他升上高中,直到他遇見了晴子,直到他誤打誤撞的進入籃球隊,直到他學會了第一招小人物上籃,直到……他可以在全國大賽上嶄露鋒芒。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幻夢一般卻又真實的發生在他身上,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顛覆了他原本雜亂無章的生活。
而流川的生活是另一種形式的不同。
他來自於一個連柏拉圖都無從想像的,理型的家庭。
一個在一流大學當教授的父親,一個良家母親,和一個他。
典型的生活模式對流川年幼時的心路歷程並沒有多大影響,一路走來是那麼的順利無礙。父母送他上最好的學校,期望他能夠用功讀書,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學,畢業後再送他到國外攻讀碩士博士,成為他們心目中最值得驕傲的孩子。
父母的不夠了解和望子成龍的心態導致流川自我封閉的心靈,而他的沉默卻讓他們更加深信,他,將會照著他們所鋪的路去走。殊不知一株炙烈的火燄在他內心熊熊燃燒著,燃燒著,在他第一次接觸到籃球的瞬間,爆發。壓抑已久的那股對生命的渴求撩起一場大火,將他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焚燒殆盡。
他要活得更忠於自己,挑戰,才是自己的生活方式,於是捨棄了課業,捨棄了父母對他的期望,儘管換來的是父親的不諒解和母親的好言相勸,他選擇了籃球。他不想繼續唸書,他想帶著籃球,飛到大洋的另一邊他所想望的國度,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無論他們是真心或無意的改變了自己原有的生活,那都是不可避免的改變。

為什麼要變?
因為這就是人生。

然而他們還不知道,他們人生中最大的改變,是從彼此相識後的第一個夏天開始,到彼此相知以後。

放學後是籃球隊的固定練習時間,流川常常趁著練習和休息的空檔偷偷觀察櫻木。
櫻木比自己高一點點,這是以前就知道的。
櫻木的身材很結實,大概是打架練出來的。
櫻木的皮膚是很健康的小麥色,不像自己白晰又沒有太多血色。
櫻木的眼睛是單眼皮,和自己一樣。
流川靜靜地觀察著,悄悄地記在心裡,有種酸澀的感覺湧了上來。
他說願意把球傳給自己,那是代表……他認同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存在吧?這樣到底算好還是不好?
無謂的想法控制不住的盤旋在流川的腦海裡,他不能了解自己對櫻木這種謎樣的感覺會不會影響到自己未來的日子是好或壞。
至少櫻木希望自己未來的日子可以變得更好。
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經常打架惹事生非的櫻木花道了,他是一名籃球員,他相信著,他是!他不再眷戀以往那段荒唐的歲月,他選擇作現在的自己。於是校園裡開始有女生寫信給他,若是在幾個月以前,他會因為這幾封仰慕信而樂不可支,但他現在卻一點也不高興,他把信撕得粉碎丟進垃圾桶裡。他討厭看到那些信,他趴在桌上把頭埋進臂窩裡,洋平的探問他不理,他早就找到了比戀愛更有價值的目標,他知道只要有自己和流川在,湘北籃球隊絕對可以稱霸全國!只要有自己和流川兩個人在……
流川?櫻木忍不住笑了,怎麼自己已經承認狐狸的實力了?好像就是那個時候……在海邊吧?
跟流川一起打球……有一種很特別的契合感,很愉快。櫻木不禁會想,如果可以就這樣一直和流川一起打籃球,那該有多好?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未來……的確很好對吧?
櫻木以為身邊的人都不會有離開的一天。

櫻木曾經作過一個夢,夢中的鏡頭是柔和又帶點淒清的朦朧。
他夢見自己和流川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秋天最後一片楓葉自樹梢飄然落下,流川伸手接住了那片樹葉交給自己,然後一句話也沒說的就走了,離開了自己身邊,離開了這座公園,離開了自己視線以外……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去,看不見了……躺在掌心的流川親手交付的楓葉,有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沾染上自己的指尖、鼻頭、髮際……
似乎真有什麼在他們之間交流著,互遞心息,可惜他們還不懂,不懂去追究,也沒有敏感到去覺察出什麼。太陽升起又隕落,春夏秋冬交替循環了數個年頭還是徒然,他們要再長大一點,再成熟一點才會發現,他們究竟浪費了多少時間在這徒然的循環上。

高中時代結束了,流川和櫻木保送上了同一所體育大學,日子也正該是如想像中的美好而順遂,此時卻有一場不可預知的風暴即將襲捲而來───

「嘿,狐狸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剛進宿舍房間櫻木就對著窩在床上睡覺的流川大呼小叫了起來。
「……不知道。」雖然棉被是矇著頭的,不過很明顯流川已經被吵醒了。
「什麼!居然敢不知道?好吧,給你一個提示:今天是四月一日……」
「……」
「喂,不要睡!給我起來!!一天到晚就只會睡覺!!!」櫻木一把掀開棉被,順便踢了流川一腳。
「嘖……煩!」流川馬上抓起枕頭砸到櫻木臉上。
「喔~~~會痛耶!混帳狐狸,天才的俊臉可是很值錢的!」
「大白痴。」
「快回答今天是什麼日子啦!四月一日!」櫻木堅持要問出流川的答案。
「……」愚人節啦!流川被吵醒心情不太好。
「再給你一個提示吧!死狐狸真是笨得可以,今天是一個偉人的生日……」
「……夏目漱石?」真虧流川想得出來……
「厚!是天才櫻木花道的生日!!偉人耶!你說的那個什麼鬼"速食"哪能跟本天才比!?」
「……」大白痴……
「怎麼,狐狸你沒準備禮物送本天才嗎?」
「……」有才怪!
「那好,本天才早有準備!」櫻木把藏在身後已久的玻璃瓶子拿出來放在桌上。「別說我沒照顧你,為了慶祝天才生日,請你喝飲料,夠意思吧?」櫻木得意的挑挑眉。
飲……料?「這不是酒嗎?」宿舍好像有規定不能在這裡喝酒……?
「管他的,又不是未成年,反正這麼晚也不回有人來找,現在喝不會被發現啦~~~~!」櫻木取了兩個杯子來,替流川斟上滿滿一杯。「拿去。」
「……我不要。」
「為什麼?」
「我不想喝。」
「喝一點點又沒關係!本天才請你客是你的榮幸耶!!」
「不要。」
「一口就好!」
「不要!」
……

流川還是把酒喝了。
濃烈的白蘭地,辛嗆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醺得兩人都有些茫茫然的。
「哈~再乾一杯吧!」櫻木又替流川倒滿一杯,動作顯得有點恍惚無力。
「白痴……我不要再喝了……」流川搭住櫻木握著酒杯的手。「我不行再……」
「哈哈哈~~~~狐狸你的臉好紅啊!」櫻木放下酒瓶指著流川的臉大笑。
「我不行……」流川無意識的重覆這句話,口是心非促使他另一隻手抓住櫻木指著自己的手,將他推倒在自己身下。「不行……」
「狐……狸?」意識同樣模糊的櫻木看著流川,發現的是他注視自己的眼神迷亂。「你……」還來不及釐清流川的意圖,他的唇卻早已貼上自己的。

青澀的初吻,是否混雜了愛情的質素?
櫻木不懂,或許,流川也不懂。

櫻木閉起雙眼,流川吻他的唇,吻他的耳垂,吻他的頸子……
白蘭地的氣味漸漸稀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細碎的喘息聲。

黑暗中,兩人緊緊抱著彼此的身體,熱切的在對方身上摸索著體溫,摸索著未成形的青春,摸索著誰也不完全懂的欲望。
「流、流川……流川……」
櫻木在不成調的輕喘中低喃著,一聲一聲。流川在聽見的此刻猛然推開櫻木的手從他身上起來,瞪大了眼大口喘息著,像是要逃開什麼似的很快地跑進浴室,碰地一聲關上門從裡反鎖。

我在做什麼?
用力扭開水龍頭,冷水嘩啦嘩啦自蓮蓬頭流瀉下來,流川任水澆在自己頭上,冷卻著剛才酒精醺醉了自己的那一瞬間,從內心爆裂而出的,炙熱情感。
我在做什麼?
櫻木靠著床坐在地板上,難以置信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唇,懷疑自己是否喝醉了,懷疑剛才酒精醺醉了自己的那一瞬間,從內心爆裂而出的,炙熱情感。
有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寂靜在房間裡蔓延著,浴室傳來的水流聲,和櫻木沉重的心跳聲,窗外下起雨來。
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和流川只能是好朋友,好搭檔,否則兩個男人還能是什麼呢?
有了那夜一次未遂的經驗,這種感覺不止是尷尬而已,櫻木開始費盡心思躲著流川,他不願去理解自己和流川那一夜交纏代表的意義是什麼,他想保有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
一直到很久以後,當櫻木還是一個人時,他才明白,因為逃避與自私,他錯過了一個對自己真心的人。
可惜一切都遲了,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
起初是因為櫻木刻意的躲避,後來當他發現流川真的不見了,他才聽說流川休學,到美國繼續去打籃球了。

當櫻木已經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國中籃球隊教練時,流川一直沒有回來過。
日子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現在的日子對櫻木來說無疑是好的,風平浪靜,雨過天晴。

櫻木收到一張喜帖,晴子要結婚了,那個教自己認得籃球的女孩。
那個讓自己認識了流川的女孩。
「真希望流川也能來參加我的婚禮……」晴子遞給自己喜帖的時候,有點失望的說道。「也許以後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可惜我只能把他放在我的回憶裡……」

不能再見面了嗎?
櫻木,和他回憶裡的流川,彷彿就是一個可以留住的永恆的年少時代。

婚禮結束後,櫻木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了一整個黃昏的楓葉眼淚。
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夢……
櫻木望見自己身邊的空位,輕輕嘆了口氣。
「狐狸,你去哪裡了?」
「你應該在這裡坐在我旁邊的……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輩子一起打籃球的嗎?」
「你這樣一聲不響的就離開……到底算什麼?」
「狐狸……你為什麼都不回來?」
「狐狸……你在哪裡?」

秋天最後一片楓葉自樹梢飄然落下,流川伸手接住。清晨的中央公園走進冬天,最後一葉楓在流川手上。
拂曉晨曦的日光灑滿了整座紐約城,流川瞇起眼,看著一束束的金光投射在公園的湖心,波光粼粼。他想起櫻木,想起自己悄然飛逝的年少時光。
離開這些年,流川想回家了。一路談過幾場大大小小的戀愛,但最後都無疾而終,他還是忘不了櫻木。
離開這些年,流川想回家了。他想回去看看櫻木,想回去把這片楓葉交給他,親口告訴他,愛他。
離開這些年,流川想回家了。他知道自己是活在挑戰中的,所以他必須勇敢的回去面臨一個重大的挑戰。

日子,會過得更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