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函館,北海道。
即便是此刻,與流川同搭一輛車,必須在下午兩點到達元町,趕赴一場莊嚴隆重的喪禮,流川的表情仍沒有所謂的悲傷。
「我祖母死了。」那天一場激情過後,在甜美馥郁的喘息仍未消褪時,流川趴在櫻木身上,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說了這件事。
「什麼?」櫻木嚇了一跳,高潮過後的慵懶一下四散,他撐起赤裸的上身直視流川,不明白他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要說這樣的話。
「我爸媽已經先趕到北海道去了,明天要舉行告別式。」流川攬住櫻木的身子,貼住他的臉頰,對著他的耳垂輕輕的說:「跟我去一趟,好嗎?」
汽車在清冷的函館街道上駛動,櫻木坐在流川身邊,但拒絕讓他握他的手,流川也不堅持,只是淡漠地轉開了頭,望向他的車窗。櫻木不懂,從流川那一晚開口直到現在他一直都不懂,親人去世了,為什麼流川還可以那樣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也許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會為我悲傷,是這樣嗎?』
櫻木沒有問出口,卻不能阻止自己對這樣的流川介懷。他明白流川的冷如同這碎雪飄落的天空,唯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會展現出那麼一點溫暖與熱情。然而在死亡面前也不能融化憾動他一點點,那是他的親人,那是從小關愛他至深的祖母,為什麼,可以不悲傷?為什麼,如果不在乎,卻還要堅持來參與這一場祭奠?
櫻木答應陪同參加喪禮,但越想內心就越是生氣,一路上他幾乎不跟流川說任何一句話,兩人的沉默直到告別式的會場。式場上氣氛莊嚴肅穆,沒有哀傷的悲泣,法師祈福的誦經不絕於耳。在誦經的過程中,家屬親友們陸續拈香,櫻木悄悄轉頭看向身旁的流川,仍是一臉淡漠的表情,他抿了抿唇,卻感到手臂上一緊──流川很用力地箝住他的胳臂,彷彿是在忍耐著什麼,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甚至眼神也不曾透露出半分訊息。這是幹嘛?櫻木不知道,底下想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狠狠把流川的手甩掉,但無論怎麼甩就是甩不開,沒有辦法,櫻木只能咬住牙任流川抓痛自己的手臂。
誦經儀式結束後,開始瞻仰遺容,櫻木跟著流川將鮮花放進靈柩內陪葬,流川的祖母遺體就躺在靈柩內,臉上佈滿歲月的痕跡,但依舊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氣質與美麗。流川抓著櫻木的胳臂並沒有放開,於是櫻木只能陪著流川在靈柩前佇足許久。
從高一就和流川交往到現在,櫻木深知流川除了籃球和自己以外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只有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聽到流川談起他家裡的事,櫻木才知道,流川的本家是在函館,上中學時才跟著父母移居神奈川,而和流川最親近的家人,竟然是他的祖母。
『一開始我爸並不贊成我打籃球,後來是她幫我說服了爸爸,所以我才能繼續打球,直到現在。』
『我小學時用的第一顆籃球,穿的第一套球衣球鞋,通通都是她買給我的。』
『她是整個家裡,最關心我的人……』
怎麼可能感受不到?祖母對流川而言,是最重要的家人。所以,櫻木無法原諒,無法原諒這樣的流川,在面對重要家人死亡的當時,卻一點傷心難過的情緒都沒有。
喪禮結束後已經是傍晚了,流川並沒有直接跟父母一起回到本家休息,反而帶著櫻木在寒冷的冬夜裡四處晃蕩。櫻木越想越不高興,當兩人來到元町公園時,他終於甩開流川的手,站在原地不動了。
「怎麼了…?」流川看見櫻木臉上不悅的表情,那張臉,打從和自己來到北海道以後,再也沒有笑過……
「你到底在想什麼?」櫻木低著頭不肯看流川。「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在乎什麼?」
「你祖母去世了,為什麼你一點都不難過?」
「……」
「那還要我來幹嘛?那還要我陪你來做什麼?」
「……」
「你不是說過……明明說過她是對你最好的人,不是嗎?」
「你到底都在想什麼……」
對於櫻木的質詢流川始終沉默著,他們就這樣對立了許久,最後流川長吁了一口氣,上前拉住櫻木的手,櫻木轉過身想拒絕,卻正好讓流川順勢從身後抱住了他,雙手扣在櫻木的腰間將他的背影鎖在懷裡。
「我今天……站在她身邊很久,」流川說。「因為我想讓她看看你。」
櫻木動了一下,但流川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喃喃自語般地對櫻木說話。
「在我很小時候,她說過,等我長大以後,有了喜歡的女生,就一定要帶來給她看看……
我沒想過她會走得那麼快,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所以我要帶你來,在她離開之前,我要讓她看見你。
站在那裡的時候,我在心裡告訴她:『我沒有遇到喜歡的女生,但我帶來了一個男生,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他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所以我要帶他來見妳。』
你不是女生,不過我知道,如果她能親眼見到你的話,一定也會喜歡你的吧?
我不是不難過,我只是不想在她走之前,還要看見我為她流眼淚……」
冬夜無人的公園,流川在樹下靜靜擁著櫻木。櫻木雙手插在褲袋裡,低頭,一句話也不說。流川的話讓他不知所措,一股夾雜著甜美、悲傷卻又感動的情緒在胸口翻湧著。櫻木閉上眼,吸進一口冷冽的空氣,然後吐了出來,笑著罵道:「笨狐狸……為什麼不早說?害我以為……」
「白痴…你又沒問。」
「我問了你才要說嗎?真小氣……」
櫻木扳開流川扣在自己腰間的手,冷冷涼涼的,和自己火熱的掌溫正好相反。櫻木重新握緊了流川的手,展開他兩天來未曾露臉的笑容,讓寒冷的冬夜裡彷彿有了夏日陽光的錯覺。
「…回去吧?」
於是兩道被夜燈拉長的身影映在石板路上,彷若兩人正併肩攜手共度的,甜蜜,卻也憂鬱的,十六歲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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