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

Katy

〈13〉

 

見過死亡嗎?


想像西藏的天葬,想像埃及的木乃伊,想像迷信的鬼怪,想像戰爭,想像意外、疾病、殺戮,想像,所有關於死亡的一切。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來自於有限的知識,因為無法證實是否有靈魂,是否有天堂與地獄的存在。


因為無知。


理性上人類都可以接受死後肉身的絕滅,腦細胞停止,身體器官失能,四小時之後由臉部開始向下僵化,徹底,再還原成柔軟狀態,三天之後氣腫出現,三週之後腐爛開始。但是靈魂,沒有人可以確定靈魂的存在。肉身在死亡後敗壞,還有剩餘的能量留存下來可以轉換。


所以,人是物理化學質子能量加上抽象精神性靈的整合。


於是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它所留下的概念持續挑戰人類的智慧與信仰。對未知的恐懼,對病痛的恐懼,對殘殺的恐懼,對失去親人與所愛的恐懼,死亡持續帶著神秘禁忌,一抹晦暗的色彩著沾在生人世界的角落。



那麼,見過死亡嗎?


流川見過,見過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死亡百態。而那些場景片段隨著他的記憶的落失一起深深埋藏,只有在潛意識中才可窺見這一處遺忘的殘像。


所有的人體器官內臟,腦眼鼻耳喉舌心肺肝膽脾胰胃膀胱子宮睪丸陰莖膝蓋腳趾,全部都飄浮在空氣中,彷若圍繞銀河系的行星,自己則是太陽的中心,旋轉。每個器官都是不同角度的切剖,給予所有構造三度空間的透視。

周圍是數十具膠狀屍骸各種形態的呈現。


其中最美麗的一具人體,去除皮層,去除肌肉、骨骼、筋骨,抽乾所有體血液,只剩下最纖細的血管脈絡,透明交織成一個人體網絡,神奇而瑰麗一如海底的珊瑚。
人體上唯一殘留的是一雙眼睛。密密麻麻的血絲布滿整顆眼球,中央是一株透藍如水晶的深色瞳孔。

望進那潭深邃無盡的藍,看見的是流川自己的倒影。



突然醒了。

流川像是做了惡夢一樣突然從床褥上驚坐而起。夢的過程並沒有讓流川產生任何懼怕的情緒,只是最後,最後那對藍紫色的瞳孔,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倏然發生一股莫名的麻痛直直從心臟中樞竄遍全身!

流川輕喘了一口氣,發現天色已經亮了。從窗口可以看見山巒邊透出的曙光,穿過層層村莊,躍過窗櫺,灑落屋內,照在櫻木好看的睡臉上。


一個關於死亡和記憶的夢。


櫻木睡在自己身旁,頭微仰,紅紅的髮絲散亂在白色的枕上,很顯眼。
流川以指梳順他的髮,紅的,一瞬間讓流川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手上沾染了腥紅的血液。


紅的,雙手沾染鮮血的罪惡。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靜靜看著櫻木的臉龐,會有一絲不安逐漸擴大翻騰湧上,淹沒自己的喉嚨,一股彷彿要將自己的心與靈完全抽乾似的吸力不斷。像在害怕,害怕著櫻木會有離開自己的一天,排山倒海的力量傾覆而來,要將自己失去心與靈的脆弱軀體狠狠壓死!



───是因為無法確定他是否愛自己嗎?



撫過櫻木的臉頰,流川想起第一次看見他也是像這樣輕輕撫摸他,親吻他的髮,一抹紅色在自己的眼底佇足許久。


「唔……」睫毛震動了幾下,櫻木慵懶地嚶了聲,感覺到有東西在自己的臉上摩搓,慢慢將自己給催醒。
「……流川?怎麼醒了……」櫻木覆上流川的手背將他拉開,冰涼的觸感弄得櫻木很不舒服。「天亮了嗎……?」
「嗯……」流川掀開櫻木的棉被逕自擠了進去,臉也跟著埋進他的頸間深深吸取他身上的氣味。
「……搞什麼啦?死狐狸手腳很冰耶!」櫻木埋怨著,卻也沒把流川推開。「你很重……喂……」寵溺的語調,像是在教訓自己最心愛的孩子。
「少囉嗦……」流川張口咬住櫻木,咬在脖子和肩膀的接壤處。
「啊───痛!臭狐狸餓了就自己去吃飼料,不要咬我!!」櫻木開始推拒著流川,在初醒狀態下的確是比較容易感到痛覺。
「真吵……」流川反而抱住櫻木整個身子,放棄咬囓的方式,一個個輕柔的吻落在他肩上,頸邊。

看著這樣的流川,一時讓櫻木啞口無言。



天已經完全亮了,市集裡的人潮也漸漸開始聚集融匯。賣蔬果的街邊小販,日常用品的八百屋,向商人問價的主婦,提著魚簍兜售的老人,追著狗兒跑的頑童,所有事物都維持一定穩定的平衡運轉著,沒有人會特意去煩惱過去。


時間總是不斷地在流逝……既然逝去了,當然也就無法再挽回什麼。或者說,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時間流逝這種事。只是一種人為創生的時間觀念蠱惑著人自身,受限在時間的掌控中不停地迷失。



所以,失去的記憶並不是那麼重要,流川這麼想著。


「欸……起來好不好……?」櫻木揉揉流川還擱在自己頸邊的黑髮。

沒有動靜。

「喂!不准睡!!」眼見流川一點動靜也沒有,櫻木馬上來個獅子大吼。
「唔嗯?」終於有點反應,果然是睡著了……
「本天才要起駕啦!死老百姓快滾一邊去!!」
「煩……」流川變本加厲的將櫻木鎖得更緊,咬住他耳垂。
「哇啊───!!不要碰那裡!你這混蛋!!」

櫻木的耳朵很敏感,只要受一點撥撩就會發熱泛紅,所以當"不知情"的流川咬上耳際,一陣熱流就開始在櫻木體內亂竄,弄得他渾身不對勁。

流川鬆開口,一道凹凸不平的齒痕留在耳垂的皮肉上,是自己印上的記號。忽然,那可怖卻不令自己懼怕的夢境忽然浮現眼前,那些半腐的內臟器官,屍體,形骸……


輕柔的,像是忍不住傷心的情緒從流川的眉心流露。捧著櫻木瘦削而剛毅的面頰,流川想要仔細地把櫻木看清楚,將他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睫,他的眼耳鼻唇,他的樣子,全部都用烈火烙在心上,永遠都不會忘。



……忘?



「你……你看什麼?」醒來到現在櫻木一直搞不清楚流川在幹什麼。疑惑,但不避諱的看進他的眼眸。


那雙藍紫色的眼瞳。


櫻木很喜歡流川的眼睛,尤其是在它們看著自己的時候。美麗,像星星一樣的眼睛,柔得好似要滴出液體一般,讓自己更加確定流川的愛戀。


流川沒有回答,指尖一路迤邐在櫻木的五官之間,最後停留在豐潤的雙唇上,不禁低下頭,深深地,深深地親吻他的唇。身下的櫻木伸手搭上自己的腰,也跟著淺淺的回應。


深吻,彷彿白晝與黑夜沒有區隔分別;深吻,宛若心靈與身體完全交付相融。除了熱烈的親吻,除了愈劇的心悸,除了微顫的身軀,剩下流川還能感覺到的,只有櫻木的真性情。



真。



如果說,在這生人世界的一切都是幻覺,所有生滅變化都是假像,那麼感官接觸的一切也都是假的了。

但又該怎麼證明,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觸摸到的,所感覺到的,都不是真的?


死亡,讓所有的生走向毀滅,因此在有生之中感知到的一切,甚至是本身形體的存在,全是假的,全是幻覺,卻又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是假,為什麼是幻覺。



───我對你的愛其實是假的,不存在的嗎?



那究竟還有什麼才是真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