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楓死了。
這件事早已傳遍了整座湘北校園,以及整個高中籃球界。
仰慕他的女同學們為此一個個痛哭失聲;每一個跟流川交過手的球友們都為此感到哀傷;每一位欣賞流川卓越球技的教練們也為此深表遺憾。但是無論其他人再怎麼對流川去世的消息表示傷心難過,都比不過湘北籃球隊裡的人更能體會這種深切的哀慟。
球隊裡幾乎每個成員都曾到流川家探視過他的雙親,虔敬地替他上香,甚至表示願意留在那裡過夜替他守靈。
只有一個人例外。
事發之後的第一天,櫻木花道沒有到學校去上課。
但隔天他到了學校,表面上也沒有任何異樣。他還是跟平常一樣大喇喇的,在練球的過程中不斷稱自己是天才,雙手插腰不可一世的大聲笑鬧,並且不斷地斥責其他隊員們練習時的心不在焉。
只有一件事跟平常不一樣,他始終沒有提及流川,一個字也沒有。
每天練習結束後,彩子或是晴子總會到櫻木身旁,問他要不要和她們一起去流川家探望。然而櫻木也總是心平氣和的拒絕,聲音平穩到讓人聽不出任何一絲惱怒或是哀傷的情緒。
直到流川的葬禮完成,櫻木也不曾去看過他一眼。
連櫻木最好的朋友水戶洋平,也不得不承認他完全看不出櫻木到底在想什麼。
櫻木到底在想什麼?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怎麼清楚。
他知道流川已經死了,他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一點傷心難過的情緒也沒有,就算是最惡劣的興災樂禍也沒有。
他曾經想過自己應該要對這件事多少展現出一點反應出來,至少哭一下也好,或者至少心裡要想那隻狐狸死了最好以後再也不用看見這麼討厭的人以後也不會再有人跟自己搶晴子小姐了也好。
但是腦袋裡渾沌沌的,什麼念頭也沒有。
「你真的這麼討厭他嗎?」
有一次,洋平這麼問道。
當時櫻木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頭看向碧藍的天,於是想起那天,窗外的大雨淅零零。
他被雨困在學校裡,進退不得。
這場雨異常的大,雨水打在階梯上飛濺了起來,濺濕了櫻木的長褲,他驚呼一聲向後退去,卻不意地撞上正要往外走的流川。
「大白痴!」被撞得踉蹌的流川瞪了櫻木一眼,拍了拍自己的身子。
「你!你拍什麼拍啊?」流川的動作讓櫻木微怒。
「沒帶傘?」流川打量了一下櫻木。「真是白痴。」
「哼!難道你就有帶嗎?」
「沒帶。」
「呿!」
話題到此中斷,只剩下一片夜色的沉默。
雨越來越大了。
櫻木看著漫天的雨,心想這樣乾等下去不是辦法,便脫下黑色的制服外衣用手撐開罩在頭上,就打算這麼跑回家去。
「等等!」
櫻木正要往外衝去,卻一把被流川扯回來,只見流川也脫下制服外套撐起來,把櫻木給拉了過來和自己一塊併肩。
「這樣中間比較不會淋濕。」流川說。
「啊?憑什麼我要跟你一起走!!」
「就憑明天的比賽!」流川白了櫻木一眼。「除非你想生病被禁止出賽?」
「啥?我不才要!!」
「那就給我忍耐一點!大白痴!」
兩個少年撐起外套,手各自拉著對方的外套讓接縫處更緊密一點,避免雨水滲漏進來。兩人就這麼交錯著手臂,雙手幾乎就要交握在一起了,就著這樣彆扭的姿勢,他們緊靠著對方一起跑了出去。
水漫街道,胸膛以下幾乎都溼透了,兩人一路跑到某棟公寓的車棚底下歇腳避雨,喘息著掀開罩著頂上溼淋淋的制服外衫。雨水沖刷過頭髮,挾著髮際的溫熱淌入衣領,櫻木撥了撥狼狽散亂的頭髮,發現流川正在看著自己。
「落湯狐狸。」櫻木忍不住嘲諷道。
「落湯猴子。」流川視線還是抓著櫻木沒有放開。
「到那邊,就各走各的路了吧?」櫻木指了指不遠處的叉路口。
「你濕了。」流川答非所問。
「你不是也全濕了?」
「…沒關係,我喜歡。」
「嗯?你說什麼?」櫻木顧著咒罵外面潑辣的雨,沒有聽見流川的話。
車棚裡很暗,櫻木只能稀微地看見流川凝視著自己的目光,溫柔燦亮的,就像今夜無法窺見的星光。櫻木觸見這樣的目光不禁怔了一下,馬上尷尬的又開始咀咒外面的雨,然後胡亂地跟流川道了個不太像樣的別,就這麼獨自衝了出去,讓流川一個人留在那裡。
那一剎那,他其實有感覺到某種東西。
但是他想不出那究竟是什麼。
日子還是一樣過。
七夕那一天,彩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枝長長的許願竹,發下許願箋給球隊裡的每一個人寫下自己今年的心願,繫在許願竹上,讓大家體會體會過節的氣氛。
櫻木寫下的願望是打敗流川楓,當初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許的願居然跟戀愛一點關係也沒有,甚至在寫好許願箋之後拿去跟流川挑釁炫耀,接著換來流川的嗤之以鼻,於是狐猴大戰再度開打。
當時櫻木表示既然自己給流川看了自己的願望,那麼理所當然自己也要看流川寫了什麼願望,但流川死也不肯給他看,兩個人像小學生一樣的在體育館裡追逐了一陣,最後還是由彩子給兩人狠狠各搧了一記,把許願箋給收了回來。
許願竹就懸掛在體育館外的樹上,櫻木卻沒想到自己可以去找來看。
終究櫻木也沒能知道流川許了什麼願。
後來,流川就死了。
大家都在傷心,櫻木卻連一點最基本的遺憾,也不曾感受。
『你真的這麼討厭他嗎?』
一句反問的聲音在櫻木心裡不斷重覆響起,他一次也沒有回答過。
他找不到答案。
他摸不透……自己對流川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葬禮結束了。
他被葬在一座種滿了櫻花樹的墓園裡。
參加葬禮的人潮愈漸散去。
過了些時日,曾經為流川傷心過的那些人,彷彿都變得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一樣,像是把他整個人都忘記了,世上不曾存在過流川楓這個人。
櫻木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直到夏天結束。
彩子要櫻木去把外面樹上的許願竹收進來。
櫻木照做了。當他把許願竹從樹上拆解下來,晃動了乾枯的竹葉散落一地,一張沒有繫緊的許願箋也跟著飄落下來,櫻木彎腰將它拾起。那是一張淺藍色的許願箋,紙上有雨水模糊過的痕跡,櫻木將它翻了過來看看正面的字跡。
剎那間他愣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紙上寫了什麼他看不清楚,淚水模糊了他的眼,也模糊了紙上那如蟹般的字體。
『大白痴,我想跟你在一起。』
語調恍若那夜的雨落得徬徨,落得狂烈。
落得心碎。
黑暗中流川那樣炙烈的凝視,像一把溫熱的觸手,輕柔的撫著櫻木被淋溼的紅髮,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櫻木卻逃開了,任那滂沱的雨淋得自己遍體鱗傷。
而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所遺留下的那一夜驟雨,那一雙孤獨深情的眼,在昏暗的夜裡,幽幽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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