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記憶》

Katy

【雪狐:番外】

 

當聚集在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義無反顧的排開眾人離開這裡。我聽見他們對我的議論,但我一點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才懶得管他們說我什麼,他們講到嘴巴爛了都不關我的事!

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生氣,還是因為太傷心?有什麼好生氣,傷心的?沒有什麼好生氣的,沒什麼好傷心的,不過就是這樣,不過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我不斷地往前走,沒有要去哪裡,只是沒有目標的走著。我的兩條腿在動,踏在這片土地上,一步一步的,忽然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不想哭,可是眼淚一直撲簌簌地掉著。袖子一點用都沒有,抹到濕透了我的眼淚還沒掉完。我跟自己賭氣似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開始用跑的。風狠狠地灌進我的衣服裡,拚命的跑著,海岸出現在我眼前,我停了下來,一點也不覺得累,可是卻不停地喘著氣,發乾的喉嚨嘗到血味,胸口劇烈的收縮,頭也有些發暈。

好難過……我想我是不是也要死了所以才那麼難受,但我抬眼看見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海洋,好深好美的藍色……我已經跑了這麼久,這麼長的路,為什麼我眼前的世界還這麼廣闊,還要多久才走得完?



從惡夢中醒來,我倏地坐起身,氣喘吁吁地出了一身汗。
「怎麼了?做惡夢了嗎?」在一邊整理衣服的媽媽看見我狼狽的樣子,趕緊過來我身邊,摸摸我的額頭,用手巾擦去我臉上的汗水。
「醒了就好,花道乖,已經沒事了……」她撫著我的頭髮,另一隻手輕輕把我攬進她懷裡,親吻我的額頭。


媽媽……美麗的媽媽……只有她會對我這麼好。


我最喜歡媽媽了……



最喜歡媽媽了。
有她在的地方就像天堂一樣,她的廚藝很好,所以我從來沒有餓過一餐;她的手工很巧,所以我冬天穿的毛衣是她親手織的,所以我的玩具木劍是她親手削的,所以我的第一只風箏是她糊的,所以我每天生活得很快樂很好。
可是我沒有朋友,無論我吃得多飽穿得多暖,我都沒有辦法像隔壁的阿關一樣天天跟朋友出去玩出去探險。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有朋友,他們常常來找我麻煩,幾個人團團把我圍住,七嘴八舌的用難聽的話罵我。我大概聽得出來他們會這樣來給我難堪是因為我跟別人不太一樣。我跟媽媽的頭髮都是紅色的,而且我沒有爸爸。
那又怎樣?你們這些凡人才奇怪!通通都是黑髮有什麼特別的?我的紅頭髮可讓我引以為傲,平凡人才不可能了解咧!真不曉得那些人的腦袋在想什麼!!明知道來找我的下場會怎樣還這麼愛來當沙包給我打,雖然媽媽好是告誡我不可以打架,可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氣……

他們可以罵我,但我絕對不准他們污辱妳!

我還是一直在打架、打架,帶著一身傷回家,然後很無辜的說我不打的話會傷得比現在更嚴重。


每個來跟我打架的人都是輸得慘兮兮的,鼻青臉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得倉惶逃去,直到他們找來了另一個人。
「紅毛,聽說你很會打架?」那個人把指節拗的喀喀作響,很挑釁的看著我。
「哼,你想怎樣?」比氣勢誰敢贏我?
「不想怎樣,只是想跟你打一場來玩玩。」他笑著說,朝我勾了勾指頭。
後來我知道他叫水戶洋平,第一個可以跟我打成平手的人,也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那年,我十歲。



於是來找我麻煩的人突然都不來了,他們看見我都只是裝作沒看見。沒有人敢再笑我的紅髮,沒有人敢再來找我打架,我也有朋友了,雖然只有一個,我還是很開心。


但,我無法忘記他們曾經悻悻地說你爸爸不要你了這種話。


不要就不要,我只要有媽媽就夠了!每次我都這樣回答,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可能不去在乎。



我從來沒見過那個該讓我叫爸爸的男人,我印象中爸爸的樣子就像隔壁那個穿著汗衫挺著肚子拿著藤條追著阿關打的男人。
有一次我向媽媽問起爸爸的事,她只是看著別的地方說他死了。
「我不相信!」我固執地說。她聽著,摺著一堆曬乾的衣服,她不想說。
「爸爸去哪裡了?」媽媽又走到水槽去洗碗,還是不想回答。
「為什麼只有我───
「天快黑了,你的事情都做完了沒有?」她打斷我的話。
「為什麼他們說我是私生子?」
「他們叫你去死你怎麼不去!?」
我生氣的跑出家門,忍著鼻酸不准哭,急急的跑著,一個人到海邊去,悶悶地抱著膝蓋坐在礁石上,看著火紅的夕陽慢慢沉下,看著橘紅色波光粼粼的大海浪花擺蕩,看得眼越來越模糊,最後眼淚還是掉下來了,我拚命用手背抹去眼淚。


我是男生啊!怎麼可以一直這樣哭?

太懦弱了……



之後媽媽出來找到我,她很傷心的抱著我,跟我道歉,說她不應該這樣回我的話,媽媽的懷抱總是那麼溫暖……


媽媽……我只要有媽媽就好了,誰還要爸爸呢?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身邊就只有媽媽,雖然我曾試著從其他人的爸爸或中年男人身上想像我爸爸可能會有的樣子,不過那也只是年紀還小或是無聊才會有的念頭,因為看著那些追著小孩打的男人,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讓我覺得不曉得自己父親的樣子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我只要有媽媽就好了。



海邊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麼會那樣喜歡,只是覺得看見那樣的廣闊那樣的深藍色心裡就很舒服。
我常常一個人跑去海邊,心情好的時候,心情壞的時候。偶爾洋平也會跟我一起去,我們比賽游泳,比賽潛水、抓魚,還會去撿大塊的木板來衝浪,或者打水仗。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嘿,我們是一輩子的死黨,好哥兒們喔?」

總是像在害怕失去,想要說些話來確定些什,但我真正可以抓得住的感情究竟能有多少?



一天下午我帶著滿滿一袋,從海裡捉來的戰利品回家。我真的很開心,因為從來沒有一次捉到這麼多魚過,媽媽看到後一定也會很開心吧?


我喜歡……看到媽媽高興的樣子。


可是當我一回到家,興奮地舉起網袋大叫我回來了時,只看見一屋子的晦暗。媽媽坐在角落抱著一件男人的大衣,微微地抽泣著,壓抑的哭聲。而我竟不敢上前去,連喊她一聲媽的勇氣,都沒有。


後來我知道,她把那件曾經緊抱在懷裡的黑色大衣,親手剪碎丟進火盆裡燒了。黑色的大衣,就和她的心,一起剪碎,一起焚燒,灰燼……



自此,她就不再市我以前所認識的媽媽了。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為我做我最愛吃的菜;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為我織避寒的毛衣;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照顧我、疼惜我、呵護我……


不再……因為心已經不在,所以不再了……


每天的生活變成一種恐懼,游走在黑暗邊緣,一不留神,就會失足墜落,落入更深的黑暗。

她開始用另一種形式的態度來對待我,她的兒子。

一半憤怒,一半憎惡。
一半委屈,一半自憐。

當她舉著藤條一下又一下的抽打我的身體,我相信,感情從來就不可能是永遠的東西。


不再……因為心已經不在,所以不再了……



白天,她只是呆呆坐在屋裡,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她的笑容,她的溫柔,徹底的消失了。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好幾次我擔心的看著她,想要為她做些什麼,她卻是狠狠地揪住我的頭髮,歇斯底里的怒罵著,拿著藤條抽打我。

「你在瞪什麼?你在瞪什麼?我到底哪裡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
她失心的哭喊著,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是對誰呢?

然後到了黃昏,她又像個沒事人似的出門,等到夜深才帶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回來。每夜帶來的男人都不是同一個,但每夜我聽見的,另一個房間透過木板隔間傳來的,夾雜粗重喘息的呻吟,喊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我用棉被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還是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永遠只是太具有想像力的兩個字……?



這天,我照例拿著網袋來到海邊。
我沒有下水去捉魚,靜靜地坐在海岸上,看著自己腿上一條條鮮明未褪的血痕。不知道為什麼,我笑了。我想,其實我根本什麼都不需要。


所以,即使是感情……


我像發了狂一樣的笑著,笑得不可自抑。原來是這個樣子,我只需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其他什麼都不需要。


所以,即使是感情……


鹹澀的海水浸潤我的傷口,每一寸的深入都是痛。大海也是一樣的吧?它不需要任何東西也還是那樣存在著。


所以,即使是感情……



不需要了,什麼都,不需要了。



我曾經以為的永遠,根本就不存在。




於是,當我慢慢走回村裡,當我與許多人擦肩而過,當我意識到……空氣中有種不尋常的味道,然後,不知是誰迎面而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你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媽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


瞬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不記得我怎麼走過去的,我只知道我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他們一個個讓開,接著我看見一個紅髮的女人。她的衣服是濕的,她的手腳是濕的,她的臉她的髮,濕的。


她是誰?


第一次我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全身不規則浮腫,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是青白色的,雙眼上吊暴凸,面目猙獰的女人,我是全然的陌生。


她是誰?



「看樣子應該是自己跳海自殺的吧?」
「真可怕……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吶?」
「作母親的怎能這麼自私,丟下這麼小的孩子……」

當聚集在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義無反顧的排開眾人離開這裡。我聽見他們對我的議論,但我一點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才懶得管他們說我什麼,他們講到嘴巴爛了都不關我的事!

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生氣,還是因為太傷心?有什麼好生氣,傷心的?沒有什麼好生氣的,沒什麼好傷心的,不過就是這樣,不過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我不斷地往前走,沒有要去哪裡,只是沒有目標的走著。我的兩條腿在動,踏在這片土地上,一步一步的,忽然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不想哭,可是眼淚一直撲簌簌地掉著。袖子一點用都沒有,抹到濕透了我的眼淚還沒掉完。我跟自己賭氣似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開始用跑的。風狠狠地灌進我的衣服裡,拚命的跑著,海岸出現在我眼前,我停了下來,一點也不覺得累,可是卻不停地喘著氣,發乾的喉嚨嘗到血味,胸口劇烈的收縮,頭也有些發暈。

好難過……我想我是不是也要死了所以才那麼難受,但我抬眼看見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海洋,好深好美的藍色……我已經跑了這麼久,這麼長的路,為什麼我眼前的世界還這麼廣闊,還要多久才走得完?



我抱著自己的身軀坐在海邊。好冷,身子不住地打顫。冬天……就要來了吧?冷得刺骨的冬天……
腿上的傷痕還未完全癒合,帶點血色的痕跡,就像她……最後的,猙獰的表情,看著我。


「花道───」

「花道───」

我聽見洋平在叫我,我刻意將身子縮在大石頭的後面,並不想讓他發現我。


對不起,洋平,現在我只想一個人,讓我靜一靜,好嗎?



靠在大塊的礁石上,陪著我的只有藍色的大海,和我一樣孤單的大海。閉上眼,就在我幾次疲憊得快要昏過去時,腿上的,身上的,每一處傷口卻總是劇烈的提醒我,我還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疼痛著……


我默默地聽著海浪,發現自己的心裡緩緩裂出一道深淵,流動血液,流動著所有不能傾訴的……淚。為什麼……是那樣深的傷?


那樣深,不能彌補,無法縫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