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1〉凝聚

 

『願天皇世世代代相傳,如小石塊凝結成岩石,而在其上又長出青苔一般長久,永世綿延。』───國歌〝君之代〞。



畢業的那一天,那一頭紅髮的少年在校園裡,他常去的後庭院的某棵最高大的樹下,唱著這首五音不全的國歌。後來,很希望這個少年趕快畢業但又油然而生的捨不得的古文老師,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聽他五音不全地唱著國歌。

等靜靜地冥思、靜靜地聽完歌後,少年也靜靜地不說話,他發現到了老師的存在,正瞇著眼看著他。於是,就三年來的第一次最認真地聽老師說話。

他說,這首歌,古時候的人們相信岩石是由小石塊和沙子凝聚而來的,長時間的緩緩慢慢的帶有一種獨特的精神。

少年很認真地聽老師低低沉沉地講,因為太認真了太深入了,當他看著前方出現的若干朋友的身影時,卻聽著哭了。不管是耳裡傳來的畢業歌聲,還是留在心裡頭的剛剛自己留下的嗓音,都讓他皺花了一張臉讓淚沿成一條小河。

小河裡的三年歲月,都化為塵土了。


這條河,還會流向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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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還是冷天,春天來的時候沒有告知沒有明顯的蹤影,冬天的冷冽還侵蝕著這裡。

流川的眼睛早已經張開了,注視著天花板發呆,還拼命試圖再繼續剛才那無意義的夢,管他是什麼夢,只要睡著就好了,要是不能睡著,就會一直想一件事,一直一直想的,想的頭都要裂開般的劇痛!

之前很少會這樣的。通常都是在頭一放在枕頭上時,眼一閉,就可以陷入昏迷一般的睡眠裡。

沒辦法!---流川生氣憤怒地想。受不了自己睡不著的模樣,簡直是愚蠢至極!
放在厚厚棉被裡的雙手都握緊成死硬的拳頭,再生氣下去,大概就要像瘋子一樣去敲打床面了。

後來一想到都已經畢業的舊隊友捎來了邀請的信函,去參加那個什麼鬼宴會的!而且還是在自己這陣子急欲避免看見的櫻花樹林,就在上野公園裡和新宿御苑等地!去看櫻花做什麼,還不是遲早就會凋謝的!看會凋謝的櫻花做什麼呢……

為什麼要凋謝呢?為什麼會是櫻花凋謝呢?又為什麼……櫻花凋謝會是美麗的?


張開眼瞪著的,還是空盪盪的天花板;閉上眼想著的,也還是凋謝的櫻花場景。

不能張眼也不能閉眼,乾脆就把眼珠子給挖出來算了!


窗外那冷寒的景色,白色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清醒得睡不著的腦子,宴會的邀請函,一股無法發洩的氣惱,還有……前幾天收到的入學合格單。

想著入學合格單,他昨晚差一點把電話給砸壞了!
所以,昨夜裡就開始睡不好了吧?也所以,今天早晨就這麼早地醒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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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都把臉拉沉了不再說話,在中間的那位高大的少年仍笑嘻嘻地抓著頭嚷嚷,「沒關係∼∼沒關係!我頂多就是當個浪人罷了!只有一年而已嘛!你們不用這麼為我擔心了……」

然後左方飛來了一個摺紙扇打上他的頭頂,右方也落下了一個重重的拳頭。蔚藍的天空,白色的被風帶著走的雲,但每一個人都穿著厚實的服裝,因為過低的氣溫把東京都吹冷了。

「好痛啊,你們…」蹲下身去抱緊了頭顱哀嚎著。其實,也不是這麼地痛,真的,但痛的卻是在心口處,是為了大家而痛的。


人啊,都會曉得,當自己被寄予厚望時,自己也是認真地去做認真地要去達成時,一旦一個失足失敗了,填不滿的深淵就會在眼前。周圍的人們都信心滿滿地期待,一次又一次地給了肯定的關懷,等到失敗了,自己不如大家期望的那樣失敗了,周圍的人們也還是不在意……

但是,失望了就是失望。失足跌下那個深淵的自己,是禁不起失敗後的包容!

少年抬了頭,望了大家一眼。他們臉上的惋惜和不在乎這種失敗的無謂感,卻正像利刃一刺就扎入了胸口。血流了出來,燙得灼痛。

「櫻木,不要裝得很快樂,我們都在擔心…」拿紙扇的女孩子走了過來,一手輕輕地扯緊少年的袖口,彎低了一點點的腰身但抬著頭要看清櫻木的表情。「這樣好了,你有空就到早稻田來逛逛吧?我會盡其所能地教導你,只要是你不會的…」

「嗯,謝謝。」挪開了一點身子,不著痕跡地扯開她拉著的手,還是一樣地搔著比二年前那樣再長了一些的頭髮,咧開了嘴仍舊笑嘻嘻的。

他可不能任她這樣抓著,會有人對著自己敵視呢!

但是對方已經衝過來先護在彩子的面前,「喂喂!彩子已經是我的了!」

「什麼叫做你的!?你想得美!臭良田!」剛剛那一把打在櫻木頭上的扇子轉移了目標,狠狠打在宮城那已經蓄長的頭髮上,「你看看你∼∼我不是叫你把頭髮給剪短了嗎?幹嘛還留著?」

「這可不行啊……我是為了彩子而留的!」

「用不著!你又不是女孩子,留什麼長頭髮?真是難看……」

「哈哈!都已經叫良田了,還想撇清關係!」還傻傻地看著他們打鬧時,櫻木率先笑了出聲。然後在旁邊本來靜靜地不說話的三井又湊上來,一手搭上櫻木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回了嘴。

「對對對!我聽說你們上個月已經同居了喔?真是幸福,不像我孤家寡人的!唉唉…」三井開始煞有其事地嘆起氣來。

漸漸被大家笑鬧的那兩個人根本禁不起激,都滿臉通紅地大吼著,說是要澄清什麼誤會的又不太像,反而越描越黑了!

甚至,連那個溫柔的晴子竟輕輕地走近了彩子,突然一個激動就握緊了彩子的手連聲說恭喜!一雙大眼還一閃一閃地像夜晚裡來的星星一樣。離得較遠的木暮和其他小眾隊員,不是雙手抱胸看著好戲,就是在竊竊私語著。

整個場面都混亂起來了!這個熱鬧非凡的公園裡,到處行走的遊客們都好奇地微笑地注視著他們,大都只是覺得,好一群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吶!快樂的感染力,果然是強勁的傳染病。



但是,要是那個人今早有繼續睡著的話,但是……他也要是因為莫名的生氣而彆扭不來的話,他也不會看見這個場面,也不會看見掛滿了樹上的櫻花以即將凋謝之姿在翻滾,更不會看見正在快樂地笑著的櫻木。

這些都看不見的話,那樣的熱鬧場面可能只是大家人生裡的一個小小的插曲。可以拿來津津樂道的小插曲。

身上的衣服穿的有點邋遢,很像是風塵僕僕那樣趕來的旅客。口袋裡只放了皮夾,兩手又放在外套的口袋裡,慢慢地走到邀請函上清楚指明的定點,一點也不在意是不是遲到了。


然後,他一眼怔住了,直衝那個方向去!直衝櫻木那個方向去!

還沒等對方會意過來,就揪緊了他的衣領想給他一拳,但拳頭舉起來了還是打不下手。櫻木的眼裡,只有驚訝,不是惶恐的那種驚訝。

卻讓怒意更漲。

他大叫了一聲:白癡!你這個大白癡!

櫻木突然被叫了白癡,也跟著憤怒起來,但他下得了手,一個重拳就揮在那個人的左頰上,還有脆弱的鼻樑上。

其他原本還笑鬧的人一下子驚嚇得說不出話來,晴子則為了那個人鼻下流出的鮮血咿呀呀地尖叫。彩子似乎正義凜然地要上前勸架卻被宮城拉住了,赤木也沒辦法上前去阻止,他擔心晴子要是衝過去了大概也會被波及,而拼死力地拉住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沒事就衝過來要打人!」雖然還不至於扭打成一團的局面,但這兩人還是攻攻防防地撕扯著,像兩頭狂烈但無心於攻擊的猛獸一般。

「白癡!」好像已經氣得不能講話了,只能口中一直喊著他白癡白癡的。

「你給我住手!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臭狐狸∼∼」櫻木掙開他只捋住衣角但卻不還擊的右手,但要是再揮一拳可能還是會被隔開。

冷死人的天氣,一堆看起來很歡樂的遊客,還有這些不知道為什麼笑的很開心的人,然後,眼前的這個傢伙!流川都只覺得煩躁,以及怒氣,血流突然劇增都要把血管給撐爆開來了!

「白癡!你給我聽好!」終於可以說一點話來了。也終於試圖趁著一點殺傷力也沒有的攻擊,將他給引開了那一些人遠一點的時候,「你沒種!」

「嗄!?我沒種?你在說什麼?你幹嘛這樣說我!」發現到他又要欺近來拎住衣領,很用力地一個轉身閃過,但卻不小心去踢到旁邊高出來很多的突出物,然後重心不穩地摔到地上去。

先著地的臀部,麻麻的痛一陣陣地傳來。那樣麻麻的痛,也像剛剛在與大家笑鬧時心口抽搐時傳來的,都是一樣程度的痛。

高高地看著這個摔倒在地的紅髮少年,光是看著,就給了莫名的壓迫,「真是難看。」

他知道他不是要說難看什麼的,但怒氣的驅使下……對,就是這樣的不成熟的驅使下,他開始說起了難聽的話。

「你朋友說,你要當一年的浪人。沒考上,是吧?真是難看!」

櫻木突然就刷白了一張臉,聽著這樣的話出自於最不可能出口的這個人身上。他無法動彈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他的自尊,幾乎都要毀滅了!

「不是說會考上的!?現在呢?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很輕鬆地一口氣說完了,又因為說完了忿忿地吐了一口氣。


在遠處的三井想要有一點行動來阻止等一下可能會惡化的行動,才剛要第一腳踏出,那個走路的聲音惹得櫻木回頭大喊:不准過來!誰敢過來我就揍他!
櫻木的手指直直地指著那個人僵硬的臉。

三井愣住了,看看了他,又看看了那一個人,只得退縮了一步。心裡也打算暫時性的就好了。

「只會滿口說大話而已。」又是高高地睥睨著櫻木。冷沉的語氣把空氣都凍結了。

天邊的雲不再飄動了。樹上的櫻花垂著沒了生氣。還有,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看著好像要失去理智的櫻木,以及他握得死緊的拳頭,拳頭上浮現的筋脈蜿蜒地交錯。

「流川楓!」櫻木難以遏止地嘶吼著!

他全都知道,或許是自己不夠認真,雖然別人都認為是他的運氣不夠好,他之前都只是信心滿滿地說了大話!後來做沒成功,很後悔,但是,那又怎樣呢?

「你要知道…」流川突然住嘴沒再說出口了。

他望著這樣裝得很強勢而這樣又是這麼健壯高大的少年,卻錯覺了他是這麼地矮小。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不曉得該怎樣說,最後這一年為了要跟這傢伙一起,永遠地在一起,他戒掉了很多習慣,包括上課時打盹的行為。

回到家裡也不再關心關於籃球比賽的頻道,就獨自鎖在房間裡開了桌燈,把書都攤開了放在桌面上,逼自己認真地去讀去學去瞭解。因為他確信這傢伙可以跟他一起上同一間學校!

自覺自己真的付出了很多很多,沒有想要求得到什麼回報,就只想跟在這個傢伙身旁在一起,甚至是一輩子。

因為他的的確確看到這傢伙老早就在認真了!上課都是認認真真的,打球也是認認真真的,對待人都是認認真真的,除了對他之外,他都是小心翼翼的!

但自己卻沒設想過,事實上,要櫻木考上跟他同一間大學的機率,可能要比猜對數學一百題還要難上一點點。


不想錯開。
不能錯開。
這樣一錯開下去,連人生都要錯開了。

但是,昨晚的一通耐不住的詢問電話,打到安西教練那裡,聽到了關於洋平跟安西教練說的話,胃裡翻湧起來的胃酸一下子衝破喉管,不明的怒氣也是一樣地打亂了腦子。


「我是說了大話,我什麼都沒考上,我不像你,還能進入東京都立大學,我…」櫻木開始低低地說起話來了。他沒有注意到流川異樣的神色。

然後低下頭的眼前一片的黑暗了。

流川突然跪了下去,跪在訝異地抬起頭的櫻木的面前,手掌撐在粗糙的地面上,有點靠近了他,呼吸也是靠近了他,「三月底以前,搬到我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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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這一、兩個月裡,櫻木似乎是拒絕不了流川的死盯著糾纏,而讓洋平等人興致沖沖地幫他搬了家,搬到東京市區內,搬到流川靠近學校的外宿公寓。

但是,為何其他的人都是默默地看著什麼也不說呢?甚至也不覺得這樣的流川很奇怪?以及櫻木在意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將近三年來的相處也不是相處假的。

而安西教練也確信真正的目的,竟然想幫櫻木出一點生活費安頓什麼的,還有其他的老師,也包括一向存在得像透明人的古文老師。櫻木很尷尬臉色又很難看地要拒絕別人的施捨,但還是接受了安西教練的提供,因為安西教練向他保證,等他將來有了成就會願意也接收他的回饋。

那個真正的目的,嚴格說起來,在眾人的眼裡可能是有點可笑的,因為……

流川的理由就是,他要櫻木與自己生活一年,他要監督他的讀書進度,他要他明年就可以考上任何學校!〈彩子咕噥地說過,不是任何一間學校,是那間東京都立大學。〉


於是,櫻木就這樣被推波助瀾地住進了他最不願意相處的流川的公寓!就算他當初提了十大為何這樣做絕對不妥當的理由〈藉口〉,還是會被一一駁回。


然後,流川的一個突來的類似錯誤的做法,從此顛覆了他們往後要走的路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