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懶洋洋地打在磚屋上傾斜的屋頂表面,周圍的鐵柵欄都樁錮得緊緊的,劃開了鬆軟的泥土,直直沒入地底。
雨後飄散的滋味都在後面廚房傳出的食物香氣之下,依舊蕩然無存。
庭院狗屋裡的那頭高大狼犬,吃飽得伸長了舌頭舔著嘴巴的邊側,兩隻粗而有力的前腳曲跪了起來,牠正把抬得酸疼的頭顱放在腳上休憩呢。
從樹梢那裡偶爾滑下的鳥啼聲,有時候會讓牠輕輕地搧動著尖耳,搧動地碎了好幾行的音符。草葉上粘著幾滴雨後的水珠,很像是早晨被蒸發過的露水,又降回了這個塵間一般。
潮濕的像吸過了水的海綿的泥地,幾個凌亂的腳印壓覆在上頭,深淺不一。那是皮鞋壓過的印子,橫線的條紋,高級的品牌,紊亂的排列。
一雙腳陷下去時無聲無息的,經過時只波動了寂靜的空氣。
正趴著露出倦怠的老狼犬突然眼睛一利,看到將腳印留在泥地上匆匆走過的人類。
他的手裡拿著黑色的像上班族提著的那種公事包,沒有刻意的搖擺停在腰下,很大的一個公事包,但這在狗的眼裡看來,很像是提來因為牠做錯了事要懲罰牠的。〈不過是偷偷打了個呵欠吧?〉
於是牠突然站起來對這個陌生人咆哮狂吼,但被這樣對待的人類卻以為牠是在歡迎自己才如此激動,低斜了眼望著牠,沒有笑容但眼裡全都是微笑。
「霍普,吃飽了?」喊出牠的名字。深深沉沉的,其實蠻好聽的聲音。
一聽見熟悉的名字,老狼犬嗚咽地吼了幾聲就停在人類伸過來的手掌下。
輕輕地甩了頭,前腳也輕輕地扒搔了頭側幾下,後來想再抬頭要對這不速之客表示一點友好時,只剩下那離去的高大背影,正往房屋的大門慢慢走去。
應該是沒見過的人類吧。
腦袋單純的狼犬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要是那樣的神態可以稱之為思忖的話,牠一定正在思考,尋找自己對那個人類發生的熟悉感。
『汪汪───』
最後還是叫了幾聲又鑽回自己的狗屋裡了。
漂亮嶄新的木板蓋製狗屋。
上個禮拜,那個紅頭髮的主人幫牠新搭建的,還替牠買了一個舒服的軟墊子。
要是牠是人類的話,就會當場撲過去抱緊牠的主人了吧?
對啊,要是牠是人類的話,是不是也可以愛上他呢?
但牠不是啊。
牠會好好地守住這個家的門口。一輩子地去守住。
老狼犬慢慢踱步了進去,好像感到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地,疲累地趴回原地,頭顱歪歪地注視著眼前這有點古老的屋子。
剛剛那個人類,突然地勾起牠一點思緒。要是狗能有思緒的話〈但這種事誰也搞不清楚的,不是嗎?〉,牠覺得,看過他,不久以前的事。
狗真的有思緒的話,就會知道他是牠的情敵了,那麼,剛剛就不會這麼簡單的放過他,起碼,起碼也要狠狠地咬上他一口才甘願。
寂靜的下午。
發愣中的老狼犬,蹲在紅色屋頂下的狗屋裡。
一整片綠油油的草地,寥寥幾聲的蟲鳴。
座落在這塊地中央的古式風格的平樓,重新粉刷過的牆壁。
蔚藍的晴空,淡香的草味,沒有嘈雜的人聲,遠處小徑上自行車緩行的沙沙聲。屋後廚房湯料的食物味,已經開了門進屋去的男人。
很沉的呵欠,飽脹後的滿足感,狼犬那欲熟睡的姿勢。
這是,寂靜的下午,遠離日本出現在瑞士鄉野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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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最外層是開啟的,只留下一個多裝上去的類似紗門的門是關著的。歐式的走道在正中間直通屋後,兩側的一些分叉是連著房間那些闔上的木門。
拿著公事包的男人走的有些焦躁。
皮鞋的印子無法刻鏤在堅硬的地板上,鞋跟只好不斷發出喀喀的聲響,還順道洩漏了這男人的焦躁。
很熟悉這附近地理狀況的,很不遲疑地循著可以到達廚房的路線走,好像他永遠都會知道他要找的人會在哪裡,而不是會讓外人以為他是聞香才過去的。
所以正帶著可怕勁道地被彈弓彈射出去。筆直地向目標物擊中似的。
這樣有一點狠絕的男人。
曾經年少的他也是狠絕的。
但沒有如今像極了一塊已經稍微被磨得光滑了幾許的稜石,一端是尖銳的,另一端是粗鈍的。
磨礪他的,是歲月的刀,更是不能從劍鞘裡抽出的一把劍,一把無以名狀的劍。
他的臉開始有點發熱了,他的笑開始有點顯露了,他的手,開始因為不過才幾天沒見面而開始發抖了,快要被麻痺了一樣,連細細的神經都撞起肌肉來發抖著。
他根本聞不到食物的香味,不會像外頭那吃飽的狼犬同樣用鼻子嚐著這食物的美味,他只聞到,那個傢伙的氣味,纏綿過的氣味,朗朗大笑的氣味,憤怒狂罵的氣味,低頭溫柔笑著的氣味,悲傷流淚的氣味,還有,他跟他說著愛的氣味。
那麼多的氣味。
那麼多都讓他眷戀的氣味。
他的世界,沒有廢工廠的臭氣,沒有培養皿的怪味,沒有記憶裡的香氣,都只有塞滿那個人的。
再多走一步,就看到他忙碌的背影,準備要立起腳跟去拿高高放著的調味料罐。
那隻健美過的手臂現在也是健美的,但比未成年時期瘦了一點。那個軀體也是美麗的,充滿了力道,但他知道,悲痛地知道。
他的胸口上有難以磨滅的傷痕。
「白痴。」蠕動起嘴巴開口了。
「白痴,我回來了。」
「嗯,我知道,剛剛聽到狗在叫就知道了啊……霍普好像一直記不住你,真是怪了。」
他把調味罐拿下後不費氣力就打開蓋子了。「我煮一點下午可以配茶點的蔬菜湯,你喝不喝?」
「好…」輕輕地走到他的背後,看了一眼鍋子裡正在煮沸的湯,很愉快地回答。他很喜歡他煮的食物,一向都很喜歡的,「有按時吃藥吧?」
「當然有!本天才從來不會違逆醫生的告誡,還有狐狸你啊!」
「白痴,但你常常不聽我的話。」他那寬廣的背影,幾乎都是堅強的模樣,藍色圍裙的繫結在那腰後,讓他情欲奔騰的想去解開。
男人手一鬆就任黑色的公事包落在地面上了,兩手去摟住正要用湯杓攪和湯汁的另一個男人,從背後撘著他溫熱的頸子,去嵌緊了那身子一樣地環扣著。
似乎知道他會拒絕的,很快地把自己的下巴靠上他的肩膀,牢固地就放在那個位置,抱著他,嗅聞他身上的氣味。
「喂喂!別這樣,我在弄食物啊…」
其實是抵擋不住的吧?
都已經抵擋了八年也還是一樣。不是任他宰割,是沒辦法克制地,被他那樣濃烈的氣息給震住了而已。
只是被震住而已。
有時候看清他那一雙只注視自己的雙眼,明白了他永遠只為自己反應的情緒,就會思考,他上輩子是不是一座不停運作的發電廠呢?從來不曾休息過的樣子,從來沒有過,不停地運作中,不停地產生高壓電,要將自己給電到麻痺了一樣,也不可能放過自己了。
「花道,好想你…」右手手指托起了他的臉,去親吻他的耳後根,伸了舌頭去舔著他的肌膚,抱緊的左手力道又更強了,想要…想要讓彼此的身軀連在一塊,不要分開算了。
「想你。」
「夠了……夠了!流川!」
心臟一下子跳得好快好急!櫻木感到窒息地全身一怔,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只能發聲要阻止他。
「我說過,不管生死都要在一起。」像是故意要惹他生氣似的,偷偷地一手去撩開他的圍裙、再探進被弄鬆的上衣裡頭,蛇滑行一般地竄入他的腹部肌膚表面上,堵住那細微的毛孔,「不管生死。」
有野望的男人是阻止不了的,而他也不會讓你可以輕易阻止那樣的,被你抗拒成功。流川覺得,他那樣已經被自己撫摸過了八年多的肌膚,就全都是他的了。
在這塊沃土上,好像他才是那個地主,而你只是辛勤幫他耕種一樣的佃農。
櫻木雖然是認命地想著,但很高興。
因為,兩人無憂無慮在一起了,很快樂。
「你那次說過了,死與生,對吧?我快死了你也會過來一起死的吧?」
「沒錯,只能這樣…否則我不知道該如表達了。」
「笨狐狸,你沒想過可以一起活下來的嗎?沒想過,要盡力去挽救我們的生命嗎?」靜悄悄地穩重的,櫻木那淡的像正常春天的溫柔語調。
「當然,我不會讓你死的。」
不想再聽到關於生死的話題了。流川緊張地摟著對方的胳膊像鐵片扣住。
明知掙脫不開就放棄了。繼續觀察湯煮沸的程度並不時攪拌著,「狐狸,餓了嗎?……這是我跟隔壁維奧萊特老婆婆要來的煮湯秘方呢!她今天早上還給了我一大把蔬菜和白蘿蔔。」
「……」仍舊吸取著他頸上的氣味。
「吶,你說會吃的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笑了起來。一手蓋在了流川搭在腰間的手臂,輕輕捏了一下,「狐狸,你…你的手在幹嘛?」
「沒有…」一說完,手又不安分向下探去了,還直接覆蓋在櫻木的下體,覆蓋著而已,還有多施了一點力道。
「很久沒做了。」
「白天不可以啦!你才剛回來也還沒吃過東西,到底在想什麼呢?」
「但我們也常在白天…」
「問題不是在這裡!你現在快去換掉衣服,等一下我就去外頭擺好小桌子。」
『走吧,離開吧,離開你受過傷的地方,到別的地方去吧。』
那道聲音曾經是這樣說的,不是夢裡傳來的,那整個都綿延到天涯的灌木叢裡,被纏在那裡的聲音也不是這樣輕聲細語說著的,當時的天空,灰藍藍的,更不會吹落了滿地的枯葉跟你這樣說的。
『帶走他,越遠越好。把他帶走吧,讓他遠離這裡,去治療他的傷痛。』
當針刺一刺進穴道裡點住血脈的時候,血還是流的很急促。死過了那麼多人,這麼多的死人,還來得及償清深埋在那裡的罪嗎?能嗎?能讓這些人都脫離罪愆嗎?
『所以帶走他吧,因為,你需要他,就去治療他吧。』
好吧,我帶走他了。天涯海角地帶走他。
---不要再跟這樣的生活廝混下去了啦。---
何必把話說得如此沉重又粗魯呢,無聊的勸告。
---給你們一塊田地、一棟屋子和一座庭院吧,還有一隻我留下來的老狗。那裡都是你們的了,離開這裡,我留下來,幫你們擦去所有的汙痕,所以,快走吧。---
怎麼突然將自己比喻成上帝了?真是可笑……
是啊,真的很可笑呢。
但一眼望見那個人,就一點也笑不出來了,他在等著呢。正等著我來治療他。
「白痴,在一起…」
低頭看著他處理湯料,正想著是不是要退開一步去換掉風塵僕僕的西裝。
「我們現在就在一起了吧?」那是要蓋去月亮銀色冷光的笑容,一個比太陽更燦爛的笑容,「會永遠在一起的!不管你問過多少遍了,我會這樣一直回答你的!臭狐狸!」
「白痴。」流川好不容易笑了。情感洶湧澎湃地笑了,只有一個微微勾起的細小角度,但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啊。
『你們會幸福的,因為我會讓你們幸福的!』
不見盡頭的路中央,黃昏朦朧的景致下,那櫻木口中喊著的老頭,正背對著夕陽餘暉對他們大喊。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好像是流了一點淚了的樣子,大喊的嗓子也朦朦朧朧的。
『狐狸…猜不透呢……我有時真的猜不透我們的關係,你知道為什麼嗎?』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但你又何必猜不透,這樣就好了。『我們啊,就是這樣的關係。』後來看著他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掌。
那時候的流川想著,就那一次都把淚都流光光吧!
沒有人教他去愛一個人可以不流淚、不哭泣的。嚎啕大哭也可以吧?在眼前這正病危的少年,或是一個男人,又或則是,他的白痴。
『這個小子很彆扭呢,真是可愛,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會把他收藏的很好,不讓你這個壞心眼的小子給帶走了……』
死老頭子,不會讓你得逞,白痴也不可能是你的孩子,因為,他只能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狐狸你這個混蛋!大混蛋!沒大腦的臭傢伙!』
不可以,別這樣瞪著我看,我可不會像第一次那樣簡單放你走的……
「你現在很容易回憶以前的事?」櫻木帶著一雙似乎能輕易看透流川的眼睛,凝望著他,轉過頭去問著他。
「還好。」突然無法克制地手一伸,拉近了櫻木的頭,靠著他暖熱的臉龐肌膚,吻在他那開啟了一點細縫的嘴唇上,「我等你。」
「喔…喔!」
瞬間臉紅地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等後來流川都走遠消失在廚房的門口才稍微回過神。
似乎煮沸過久的湯正響起冒泡的聲音,咕噥噥一樣的聲音。
雨停過後的草地,吸過水而顯得溼軟的木頭柵欄,狗屋裡正趴睡著的老狼犬突然夢裡驚醒的,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才半個小時而已,卻好像睡過了整夜一樣感到滿足。
眼角滴著打呵欠時的淚,鑽出狗屋外,開始站穩腳步甩了甩身體。
在太陽底下,暖和沁透的溫度裡,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突然眼睛一亮地看到主人端出一張小桌子,就飛也似地衝過去,彷彿不衝過去就枉費了他是隻狗的事實一樣。
幾乎整個上半身都掛在了他的雙腿上,利爪抓緊了主人那微微合身的牛仔褲,討好似地叫了幾聲,那樣長長的尾巴也被內心的快樂給感染了、不停歇地搖晃了起來。
「霍普,想吃東西嗎?」
他低頭問了牠,眼睛都因為開朗的笑都瞇著了,老狼犬又愉快地吼叫著。
春天的風吹拂來了。
紅髮男人蹲跪在牠的身邊,輕輕地摸著牠的頭牠的背,讓牠也能夠舔上他的手背,逗弄起牠來。
「今天狐狸回來了,等一下讓你多吃根骨頭吧?」說完就抱住老狼犬的身體。
這樣一隻很有腦袋的狗,要是牠是人的話,也會張開雙臂去回抱他。聽不懂主人說了什麼,但知道他很高興就好了。都足夠了,沒有再像一開始那樣脆弱的模樣,就都足夠了。
儘管錮緊人生的那一條繩索鬆了,還留下了壓痕,儘管如此,但都完全無所謂了。
這裡的春天終於放晴。
放晴的春天,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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