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從睡夢中醒來,木炭的餘煙讓他的眼睛乾澀,甚至能感覺到眼皮摩擦眼球時的刺痛感。
四周漆黑一片,幾個小時前生的火堆不知道什麼時候滅了。
午夜時的森林很不安靜,夜風搖曳樹冠的沙沙聲,野獸的低嗚聲,還有此起彼伏的鳥叫聲,尖厲如金屬劃過最堅硬的山石,這個星球唯一的鳥類。
在一片墨似的漆黑,萬籟齊鳴中,流川還是馬上感覺到少了什麼。
靜的,很安靜,身邊沒有那個人的呼吸。
就算微弱如宇宙中最遙遠的一顆恆星的光芒,流川仍然有辦法察覺它是否存在。
就像感受自己的心臟是不是在跳動,對自己最緊密的部分的直覺。
不用碰觸,就知道他不在身邊。
流川在黑暗中慢慢的站起,身體似乎在濃黑的水中輕浮著,在被腳下的枯枝絆住而禁不住搖晃的那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夢境裡。
落葉發出窸窣的破碎聲,流川在地上摸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點火機,他記得很清楚,是那傢伙點了火後放在身邊的,做愛時還嚷著壓的脊背痛。他還記得那一刻他的臉紅通通的,火光仿佛在他眼裡燃起來,又在眨眼時瞬間熄滅,長長的睫毛隨著火焰的觸手顫抖舞動,很妖異,很好看……
那豔麗的眸光中沒有任何人。
身體還殘留著作愛的餘韻,心卻在這時不可抑制的抖動起來,流川輕輕啐了一口,為輕易出現的恐懼感到不屑,他不允許自己像個娘們似的疑神疑鬼。
那個白癡也許又去山頂了,對著頭頂光禿禿的星星吹冷風,流川不懂那是什麼情調,他陪著那個人看了無數次星星,每次都不到10分鐘就靠著身邊人的肩膀睡著了,夢裡依舊沒有星星。
那個山頂是廢星離太空最近的地方,坐在草地上,巨大的衛星二號就沉沉的懸在頭頂,由岩石和重金屬構成的球體散發著冰冷的、淡褐色的光澤,近的仿佛伸手就能觸摸到表面上圓形的疤痕。
白癡就坐在二號星的下面,呆呆的望著漆黑空茫的宇宙,位於星系邊緣的廢星是個極佳的觀測地點,距離最近的塔沙達星團像撒在黑絲絨上的鑽石,在天空一隅輝煌燦爛著,讓這個星球的夜晚從不寂寞。流川很少去看星星,這樣的夜色他已經看了二十多年,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腦中勾描出每一顆星的方位,一個人的夜晚,這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現在的他不是一個人,那個白癡和他在一起,白癡看星星,他就看身邊看星星的人。
山風從星星的背後吹來,夾著宇宙間灰色的塵埃,流川能看到他的頭髮像浪一樣翻起,火紅的,沒有一絲雜質的,沐浴在銀白色的星光下,宛如在水中靜靜燃燒的火焰。
那是白癡一天中唯一安靜的時刻,滌蕩了所有的囂張、不羈、傲慢,只留下水般的純淨感,高大的,威脅感十足的身形彎折成孩子的稚氣,抱著肩膀,琥珀色的眸光直投向深遠的宇宙。
流川以為他在看星星,他不知道星星也能讓人憂傷。尤其是那個人,斂去了總是在笑著的表情,平靜的面容下湧動著悲傷的暗流。
那不是他熟悉的白癡,也不是屬於他的白癡。他就在身邊,卻遙遠如宇宙最深處的一顆星。
流川在後來的某一天終於知道,那無限延伸的視線不是投向璀璨的星河,而是與之成四十五度角的深黝的黑暗,那是一片狹長的,兩端連接著廢星和塔沙達的無光地帶。在天空的一隅像靜靜蹲伏的怪獸的口,吞噬著路過的一切,連光線也無法逃逸的黑洞。
被這個星球的人稱為地獄之門的黑洞。
白癡在看著。那個宇宙間引力最強的物體,仿佛也吸引住了這個人全部的心神。
流川在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個晚上,心臟就像撕裂般的痛,他覺得自己就要被痛楚劈成兩半了。那個人早就是他的一部分,站在他的心裡,像已生了根,溶進每一條血脈,如今卻在被硬生生的拉走。流川發覺自己在和那個引力最強的黑洞做著拔河似的比賽,用自己全部的力氣、血肉。
力量如此懸殊,可是他絕對不會認輸,就算心臟已經被拉的血淋淋,就算連自己的靈魂也要被連根拔起。
死也不能放手,即使路的盡頭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即使死也要和他一起。
流川在那個夜晚伸出手臂緊緊摟住了身邊人的腰,他咬住了懷中光滑的脖頸,想把他全部揉進自己的血肉。紅髮人似乎感覺到他的顫抖,回手抱著他,豔麗的髮絲散落在他的肩膀上。
星光下,相擁的身影分不開彼此。可是流川知道,那個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前方那一片仿似虛無的黑暗。
森林猶似彌漫著黑水的深潭,淹沒了所有感官。流川靠著直覺慢慢的向前走著,如果方向正確,不到10分鐘就應該走出森林的邊緣地帶。
不遠處傳來沙沙的風聲,空氣中的一絲異樣讓流川凝神傾聽。那似乎不是這個星球特有的蕭瑟的季候風,隆隆的響聲在穿越密集的樹林後被壓抑成野獸般的低嗚,震顫著空氣中每一個細微的分子。
心臟突然開始劇跳,流川終於發現適才在心中一閃而過的恐懼並非錯覺,現在它就要變成現實了。
他在那一瞬間狂奔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跑著,叢生的灌木讓他的腳下跌跌撞撞,想要更快,雙腿卻如灌了鉛一樣沉重。
空氣似乎變成了粘稠的黑色膠質,裹住了他的全身,他知道他在用力跑著卻仿佛在原地踏步,黑暗抹煞了距離感,十分鐘的路程被拖成了一萬年之久。
也許走錯了方向?流川一向對自己的直覺很有自信,此時卻不可抑制的恐懼起來。如果錯了,就永遠也跑不到那個人的身邊,他知道,這次錯了,就不是一時半刻的分離,而是一生,一輩子,是幾億光年也無法彌補的距離……
心臟被恐懼狠狠的揪住,他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卻感覺不到氣體的存在。
即使錯了,也來不及回頭。別無選擇,他只能不停的向前跑。
空氣稀薄到極點,在他以為自己要窒息時,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前面是一片寬闊的山谷,藍色的鳳凰樹遍佈山巒,星光將之點綴的如夢如幻。
流川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山腳下,一座菱形的小型飛船發出明黃的探照燈光,引擎中噴出大量白色的氣體,強大的氣流卷的四周枯草紛飛。
一切都和他預感的一樣。他要離開了,離開這個星球,離開他,櫻木花道,那個人,那個紅髮的傢伙,那個和他有過最親密關係的白癡……
不會,不會讓他得逞的,死也別想丟開他一個人。
飛船緩緩的關上了自動閘門,暗灰色的特質材料找不到一絲縫隙。流川在一陣瘋狂的敲打後突然冷靜下來,他找到了飛船控制室下面的視窗。
還是比自己高了很多,流川深吸一口氣,一躍而上,雙手牢牢抓住了突出的狹窄邊沿,身體就這樣吊在飛船外面。單手撐住後,他掏出口袋裡的小刀,狠狠的往窗戶上砸去。
只有清脆的叮的一聲,他不指望裡面的人能夠聽見。
“白癡!櫻木花道!滾出來!!”
“白癡……大白癡!別想就這樣逃跑!”
他吼著,聲嘶力竭,力氣從身體中一點點的流失,十根手指漸漸撐不住全身的重量。指甲因為過度用力裂開了,鮮血順著手背汩汩的滑下來。
可是感覺不到痛,他所有的感覺都要被掏空了。
也許在飛船升空後就會被半途拋下,他不怕死,他怕的是一個人死去,他更恨的是那個白癡要拋下他一個人去死……
絕不允許,絕不允許。
喉嚨沙啞了,不知道喊了都久,他能感到飛船在漸漸的離開地面,空氣強烈的震動著。
頭頂的窗子突然打開,那張做夢都會出現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
紅色的短髮,蜜色的年輕臉龐,還有澄淨的雙眸。
平靜無言的、悲傷的看著他。
“白癡!讓我進去!”
流川突然好恨,他為什麼有那樣的眼神,他根本就不無辜!
“狐狸,不要胡鬧了。下去吧。”
“讓我進去!”
“……狐狸,你不是常說,要去塔沙達麼?那個富饒的星系一定很有趣啊。”
櫻木靜靜的說著,聲音破碎在引擎掀起的風中。
“可是我的目的地不是塔沙達啊……狐狸,不要上錯船了。”
“讓、我、進、去!”
流川一字一頓的重複著,他深黑的眼珠死死的盯著櫻木,如果只用目光就可以抓住一個人該有多好!
“不,這次本天才要一個人去旅行。”
“我知道,你要去的是黑洞,你要和那個人一樣變成粉末,你想和他死在一起!你騙不了我!”
愛與恨真的只有一線之隔,憤恨,不甘像要從胸膛炸裂開來。
“狐狸,我從沒對你說過謊,這次也不會。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跟著來呢?你真的是笨蛋嗎?”
櫻木的臉上閃過了一片憂傷似的雲霧,他伸出手,想推開流川攀住窗子的手指。
一道光澤劃過,手掌突然劇痛,鮮血從被割開的傷口中噴湧而出。櫻木愕然看著流川把帶血的小刀抵在太陽穴上。
“我不管你是死了還是活著,都別想一個人!就算被黑洞撕成碎片,只要和你一起我就不在乎!”流川把小刀抵進了一點,紅色的血液頓時順著他蒼白的臉龐滑下來。
“我不是威脅你。與其在這個星球上看著你被黑洞吞滅,還不如現在就死!”
巨大的氣流混著山谷間的夜風在飛船周圍呼嘯著,兩個人的衣襟和頭髮都像草葉一樣飛舞。
英俊的黑髮青年,現在卻猙獰的像鬼一樣,白皙的臉龐被樹枝和荊棘劃出了無數道傷口,雙手和太陽穴還在淌著鮮紅的血。
櫻木被流川像長了觸手一樣的駭人眼光攫住了,動不了,面對這個人,一動也動不了。他把指甲狠狠的摳進手心中的傷口,痛楚像電流一樣麻痹了整個手臂。
早已下好的決心在一絲絲的崩潰。他能拋下這個人嗎?他能嗎?
他真的會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從不虛張聲勢!
不論如何,結果都一樣。連死亡都退怯的執著,其實兩個人是如此相像。
和心愛的人一起化成粉末,誰說這不是幸福呢?連自己不也這麼期望嗎?
他為了他好,只是自以為是罷了!
他什麼都不能給他,他只能給他這個了!
櫻木突然笑了,俊朗的容顏像夜空中盛開的花朵,他探出身體,對著流川伸出了雙手。
一陣轟然巨響,飛船在那一瞬騰空而起,像倒退的流星般冉冉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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