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冬的清晨,他們並肩走在林蔭道上,滿地都是枯黃的梧桐葉。腳下有落葉被踩碎的聲音,像在哭泣。
流川和櫻木在地下鐵裡,等下一班地鐵到達。
周圍沒有人。空曠的車站裡,溫暖而悶濕。有明亮的燈光。兩排整齊的候車椅上,他們並肩坐在那裡。
櫻木靠在流川的肩膀上,安靜地閉上眼睛。流川看著地鐵軌道對面牆上的廣告牌,那是個雀巢咖啡的紅色廣告。他上班的時候,一直在地鐵裡看到。
氣氛很安靜,靜得不容打擾。
開往相反方向的地鐵來了。帶進一陣溫和而潮暖的熱風。流川感到脖子後面竄進一股不適應的熱氣。他裹緊了大衣的領子。看了看身邊的櫻木,渾然未覺地睡著。
有個男人從他們面前走過。穿著黑色的大衣,棕色的長褲,還有皮鞋。有一張蒼白的臉。經過他們的時候,用詫異的目光瞥一眼,又忙不迭地錯開。
地鐵開動,帶起一股悶熱的風,有些煩躁。
流川從大衣口袋裡拿出MILD SEVEN的煙,抽出一支,放在指間很久。再看看櫻木沉靜的臉,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他記得一年前的某天,他們打架以後,櫻木就這樣靠在他的肩膀上,疲倦地閉上眼睛。他抽出一支MILD
SEVEN,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看它一點一點的燃盡。那時櫻木張開漂亮的大眼睛,對著他手裡的燃滅的煙說:流川,你已經寂寞很久了。
他們開始交往。沒有一句話,就在一起。彼此之間不說愛。誰愛誰,誰被誰愛,有什麼關係。
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會手拉手,在KFC裡吃漢堡包。或是在咖啡屋裡邊喝藍山,邊聽小提琴伴奏曲,消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
流川家到他上班的公司之間,有一條必經的林蔭道。他每天穿過那裡去乘地鐵。於是,櫻木也養成了和流川在林蔭道上散步的習慣。他們會踩著滿地的梧桐葉,慢慢地散步。腳下有樹葉被踩碎的聲音;會坐在道邊的長凳上,數滿地滿地的落葉。
櫻木最喜歡的季節是冬天,數著梧桐的葉子,在那條林蔭道上靜靜地漫步,沒有時間。流川最喜歡的季節是冬天,因為他可以握著櫻木的手心,心裡很踏實。
三月的春天很冷。他們經過上野公園,看見每棵盛開的櫻樹下都圍滿了人群,很瘋地鬧著。櫻木和流川相視而笑,沿著中間的水泥路,靜靜穿過喧囂的人群。走出公園的時候,身上有粉紅色的櫻花,很溫暖很溫暖。
夏天的時候,他們遇上了仙道。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人。那是櫻木說的。
仙道是個攝影師。拍攝人物為主。他看到櫻木和流川兩個人的時候,請他們做他下一個專輯的主題。櫻木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在照相機和仙道謙和的微笑之間遊移,再回過頭去望著流川。於是流川說,好。
但是,真正的攝影工作太艱難。櫻木有充足的時間,流川沒有。兩個人總湊不齊。後來流川放棄了,變成櫻木一個人的拍攝。流川只是下班的時候去接他。或者太忙的時候,請仙道代送櫻木回家。
有一天,流川提早下班,去看櫻木的拍攝。他走到攝影棚的外面,透過木門上的玻璃窗,看見仙道放下照相機,走到佈景前,抱住櫻木吻他。櫻木起初還掙扎著,但後來漸漸順從了。
流川搭在門把上的手痙攣了一下,抽了回來。他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單方面的感情。從攝影棚走到大街上,陽光有些刺眼。他有些不適應。
什麼事都沒有。真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他心裡想。那天晚上,流川沒有接櫻木回去,也沒有回家。他在酒吧裡喝掉了十五杯VODKA,坐在林蔭道的長凳上,抽了一整夜的MILD
SEVEN。
天亮的時候,他回到家裡。看到櫻木的電話留言。你死到哪裡去了!快給我回電話!
他不是聽不懂,櫻木是焦急而暴躁的。但是……為什麼呢?
隔天下午,櫻木來找他,帶著一張蒼白的臉。他問,為什麼不接電話?
流川仔細地斟酌櫻木的臉,最後目光停留在他的嘴唇上。腦海中浮現出仙道吻櫻木時的畫面。他不由分說地抱住櫻木吻了下去,不給一點機會。懷裡的櫻木顫抖了一下,他感覺到了,故意加深這個吻,從嘴唇一直延續到身上。他們瘋狂地做愛。櫻木幾乎沒有看過流川這樣失控。不像做愛,像在發洩一種積壓的情緒。
當一切歸於平靜之後,他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櫻木沉沉地合攏雙眼,靠在流川的肩膀上,疲憊地睡去。流川點燃一支MILD SEVEN,看它在指間一點一點熄滅。
從那天以後,流川再沒有去接櫻木。櫻木打來電話,他也推說沒有時間。剛開始,櫻木還三天兩頭打來電話,但後來漸漸少了,最後幾乎沒有。
入秋的時候,流川有一段時間很忙。當他結束手邊的工作後,申請了假期,好好休息。他突然想起,櫻木已經很久沒有打電話給他了。
當晚,他想給櫻木打電話。
鈴響了。是櫻木。
找你有事,出來一下。我在林蔭道等你。
流川換上衣服,走到林蔭道。他看見幽暗的燈光下,櫻木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穿著一件黃色的外套和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站在梧桐樹下。
櫻木看到流川的時候,顯得有些無措,一臉尷尬的樣子。他沈默很久。
流川似乎感覺到什麼。他想櫻木需要一點時間,和一些勇氣。他說,我們走走吧。
安靜的林蔭道,只有一些零落的葉子鋪在地上。兩個男人在沈默中遊蕩。櫻木始終低著頭。流川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心裡默數他們經過的梧桐樹。
櫻木終於停下了腳步。流川也停下了,轉身望他。
流川。櫻木說。我們分手好麼?
好。流川回答。他一瞬間覺得這個回答的方式很熟悉。想起來了,仙道遇見他和櫻木,請他們做專輯的模特時,他也是這樣回答的。
櫻木的眼裡閃過一絲錯愕一絲失望。我明白了。他垂下眼瞼。那麼,我回去了。
那個人………是仙道吧?櫻木要走的時候,流川對著他的背突然問了一句。
是………櫻木說得很淡。
流川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櫻木離去的背影。他轉身往家走的時候,用右手輕輕捂著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裡有一點疼。
接下來的時間,流川讓自己陷入忙碌的工作了,忙得沒有精力思考別的事情。
冬天還是悄悄地來了。
流川一下子很懷念過去的冬天。他可以在林蔭道上散步,坐在道邊的長凳上,數滿地滿地的落葉。現在,他只是在家裡泡咖啡給自己喝,點一支MILD
SEVEN,看它在指間慢慢燃盡。他是個離索的人,穿黑色的衣服,躲避人群的喧囂。
公司決定讓流川去美國,作為駐美代表,在那裡長期工作。
流川接到消息的時候,只是禮貌地表達對上司的感謝,就走出辦公室。關上門的一剎那,他想到了櫻木。
晚上,他撥了櫻木家的電話。
喂?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一如當初。
是我。
電話裡沈默了。良久。可以聽見深呼吸的節奏。一下一下,流川在心裡數,不知不覺也跟著呼吸。
然後櫻木問:流川,你好嗎?
我要去美國了。
櫻木好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時間好像過得很漫長。櫻木說:很好,流川,希望你在那裡工作愉快。
我會的,謝謝。流川有一瞬間的恍惚,和他講電話的人是誰?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流川頓了一下。你明天來我家吧。
我………好吧。
櫻木來見他。他們在林蔭道上走。很慢很慢,似乎想留住時間和這景色。他們聽見腳下有梧桐葉被踩碎的聲音。長凳上,他們並肩坐著,數滿地滿地的落葉。
中午的時候,他們坐在KFC裡,買漢堡包吃。然後又去那家常去的咖啡屋,喝藍山,聽小提琴協奏曲,整整一個下午。
他們坐在酒吧裡喝VODKA。流川點燃MILD SEVEN,一口一口地抽著。煙霧阻隔在兩人視線之間,櫻木的臉有些模糊。
這個深冬的夜晚,櫻木陪著流川在酒吧裡喝了十五杯VODKA。然後,坐在林蔭道的長凳上。流川抽了一整夜的煙。
清晨的時候,流川送櫻木到地鐵。
他問,你一天一夜不回去,仙道居然不擔心。
櫻木只是笑,沒有說什麼。
他不再問櫻木,這些事早已不是他可以插手的範圍。他,只是一個局外人,屬於櫻木的“過去”。
地鐵來了,呼啦啦的,兜著一陣熱氣迎面撲來。
櫻木站在列車裡面,流川站在站台上。
我去美國後,可能……不會回來了。
恩。櫻木眨了一下眼睛,微點一下頭。
流川想起他們認識仙道的那天,櫻木也是這樣眨了一下眼睛。他看著櫻木的眼睛,有一秒鐘,他心底強烈的湧現出一種欲望。他想說:櫻木,跟我一起去美國。但是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卻變成:櫻木,再見。
再見,流川。
在列車門關上前,他看見櫻木的嘴張了張又閉上,似乎要說什麼。他朝著門裡的櫻木揮揮手,列車啟動。呼啦啦的,帶走一陣熱風。
直到列車消失了蹤影,流川才把手放進大衣口袋,摸到那包MILD SEVEN。他拿出來,連煙帶包裝扔進了垃圾桶,走出了地鐵站。
流川永遠不知道櫻木在關門前還沒說出口的話。
其實櫻木只是想告訴流川,他很早以前,就愛上了一個叫流川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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