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爆琦

〈1〉

 

星夜初隱,晨霧漸濃,茫茫的白霧籠罩著整個玉山。那高峻的山崖從霧中望去,只看到一重重巨大的黑影矗立著。“噹!”一聲巨響喚醒了沉醒中的人們。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秋祓佳節,玉山雖離京都繁華之師偏遠,但這兒的居民同樣興致勃勃地準備過節。鐘聲過後,玉山下這個僻遠而寧靜的小鎮熱鬧起來,女人們忙著準備佩帶的茱萸以及夫婿們登高食的蓬餌、菊花酒;男人們則來到山下的神廟中祭祀東漢避除瘟疫的桓景。雖說這個桓景是已作古,不過好歹秋祓佳節登高這一習俗也是為了紀念他嘛,雖說現下登高已不是為此。

這個小鎮雖荒遠可每年這個時候來這兒的人很多,因為玉山的風景在這種月份是最佳的。每當清晨的白霧散去後艷陽便懸於空中,金風滿山遍野。山上青蔥茂密的樹木,已抖盡了滿身綠葉換上金色的外裝。那片片金葉掛在蒼勁的樹枝上臨風招搖,飄落無聲。山間清澈的小溪潺潺地蜿蜒在小路上,秋──又來臨了。

鎮上最大的客棧──吉祥客坊裡,小二們已經在忙著招呼客人了,一年之中也就靠這一月中的紅利最多,他們怎能不賣力?站在門外迎來送往的店小二顧連吵著堵著店門的小販們,讓他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今天來鎮上的人多,所以他們的攤子也就多了起來。就在顧連吆喝著那些小販時,從山口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著車輪滾滾磕碰的響聲,掩過了吵鬧聲似是暴雨前的一陣密雷,從遠而近,飛快地傳來。

站在集市上的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山口,這麼多年來還沒有過一位遊客以這樣急的速度奔進玉山口。好像是一輛馬車吧,對,就是一輛馬車。像是沖破了金光籠罩的山口飛馳而來。那是一匹神駿的黑馬,在他們還沒看清駕馬騎士相貌同時,牠已帶著馬車馳至不足二十丈外。

顯然,駕馬的人不知道這大清早的,一個山腳下竟聚集了這麼多的人,而且還呆呆地看向自己。他口中驚咦一聲,一把勒緊韁繩,卻已是來不及停下馬。那匹駿馬已帶著他轉眼間便沖向人群。眾人早被嚇得面無人色,眼見那馬鐵蹄飛揚,都不由得閉目等死,卻見那騎士大聲叫罵著,雙手控制著馬,左竄右突、歪歪斜斜地繞過一個個人。盡管他行徑得非常狼狽,可奇怪的是並沒有傷到一個百姓。這樣的馬術真讓人嘆為觀止,不過由於攤位過多,他繞過人群時終不免碰到了幾個撞飛了出去,馬車身也劇烈地抖動起來。當這馬車來到吉祥客坊前時,顧連已是目瞪口呆,一眼便見到那嘴中吐著粗氣的駿馬已快到身前。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一心只等鐵蹄踏過,可是卻久久的不見疼。

顧連試探著張開眼,入眼便是一雙腳,深入店門前堅硬的石板路中半尺,他不由得向上望去,卻見那騎士雙手扯著韁繩,已硬生生地把那匹馬拉住。他看了那人一眼,立即掉轉頭,這騎士身形高大,一張臉全看不清楚。因為他亂髮似草,虯髯如針,偏他這一頭髮,又如血般鮮紅,咋一看去有如惡鬼般,便是在白日裡也不敢多看。他額上大滴大滴的汗水以及滿身的塵土一看便是趕路所至,這樣的天氣也會濕成這樣?顧連見那紅髮人眼中射出的犀利光芒,嚇得渾身一哆嗦,哪裡還站得起來?

“你發什麼愣?”那紅髮大漢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吃飽了撐著,好端端的擋著路幹嘛?傷到我車中的內弟怎麼辦?他身子可不太好!”

顧連不由自主地顫聲求饒:“好漢爺,饒命!!”
那人一聽之下失聲笑道:“哈,原來你把我當成強盜來著?”他隨及止住笑狠狠地看著顧連:“本天才像是強盜麼?告訴你,本天才是來住店的!”

顧連根本沒聽到他這話,他早嚇傻了,就算聽見了,他也只會發呆。正恍惚間便聽那紅髮人來到馬車關,打開車門,探進了身子:“狐狸,你沒事吧?”

那裡面不是他內弟麼?怎麼是隻狐狸?顧連努力讓自己站起來,雙腿仍在打顫,因為那紅髮人太讓他感到害怕,就算現在那紅髮人拿隻狼做他內弟顧連也不會多說一句。他剛站定就看見紅髮人雙手抱了一個人出來。

顧連看見那人,吸了一口氣,當自己是眼花了。他退後一步,定神望去,那紅髮人手中果然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少年。此刻他正皺著他那一雙細長如遠山般幽遠的眉,仿佛在極力忍受著什麼。天,他真的是人嗎?顧連看著那少年,一身白衣,在抱著他的人紅髮的映襯下更顯飄逸,流水般的長髮柔順地墜在紅髮人的手腕下。透明的肌膚顯得他的臉過於纖細,有些憔悴但並沒有失去神彩。他那雙有如晨星一般的黑亮眼眸裡似乎正忍受著莫大的痛楚,幽幽地泛著水光,讓人忍不住起了一絲憐惜,環著那紅髮人的一雙手潔白修長,現在他放下了手,因為那紅髮人已經將他從馬車裡抱下站定,他確實站得穩穩的,生怕讓那白衣少年感到不平穩,那小心翼翼地模樣與方才那個拉馬的人完全判若兩人。此時那看似病中的少年伸出一手輕輕抓著他的衣襟,像是對他勉強一笑:“還好。”

他的聲音很冷,但卻很清,說不出的好聽。顧連沒來由地臉紅了,這玉山雖遠,但這兒的人並不是沒見過世面,可是這樣一位漂亮又高雅的貴公子他倒是從沒見過,就只看他那身白衣,那料子、那做工,顧連相信鎮上就沒幾個人可以穿得了。他知道這種珍貴的布料可是城中那些富貴人家才能夠買的。眼下這少年雖在那紅髮人的懷裡,卻有如一幢像是月暈般的青濛濛的螢光,反而溫柔地籠罩住了抱他的人。顧連不敢多看,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他有些不敢相信,這少年眉宇間蘊含的痛楚也讓他有些心弦激動:這樣的人身上怎麼會有病的?真是上天不公啊!他沒來由地就這樣想,心中微有一絲憐意。但就在他再抬眼看時,那少年冷然地盯了自己以及四周的人一眼,雖是皓潔的光華可是顧連心中卻是一冷,什麼雜念也沒了。他不高興了!這是顧連的想法,也是所有看見他人的想法,每個人都感到害怕,這一眼比那紅髮人剛才的動作更為讓人心寒,他明明是個體弱、看似身有重病的少年人,可為何卻給人那樣大的壓力?可是方才為何卻能感到他在笑,難道是為了那個紅髮人嗎?他那樣子?看來就有四十多歲了,他那樣一個粗魯的人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天人般美少年的姐夫?顧連眼見那人抱著白衣少年快步走進了客坊,心中早忘了該阻止讓有病的客人進店的規矩。

不過他忘了,店主可沒忘。這家店的掌櫃在裡面坐著算帳,只聽見外面一片驚呼,他沒瞧見那紅髮人拉住馬,也沒見著地上的腳印更沒看見那白衣少年的相貌,因為他現在已經閉過眼,把頭埋在他姐夫的胸前,大概是累了吧。

反正是不能讓病人進來的,所以掌櫃的急忙過來:“對不起,這位客倌,小店不接待有病的客人……”
“你說什麼?”紅髮人怒道:“你當我們沒銀子付帳麼?為什麼病人不可以進來?”

“唉,這,不是,這位客倌,”那掌櫃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嗯,你的親人看樣子情況不是很好,他病情似乎蠻嚴重的,如果他有什麼,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就不好向其他客人交待啊。”他不敢看這位客人的臉,雖然不知為什麼,憑直覺這人不好惹。

紅髮人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懷中人的病與這店裡的客人又有什麼聯繫?但聽得耳邊有人輕嘆一聲:“我們還是就在外面歇一夜吧。”
“啊?狐狸你怎麼也這樣說?”紅髮人急道:“你的身子……”他突然明白過來,氣得混身發抖,鬚髮倒豎,看他樣子就想發火可又顧及到抱著的人。掌櫃的正嘀咕,卻見這客人不假思索地一腳掃出,瞬時堅固的櫃檯就塌了一片。碎木片就堆在那兒,掌櫃的一下癱軟在地,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

“我告訴你,狐狸他一點事也沒有,他永遠也不會有事的!如果他有什麼,我,我,我非拆了你們這家爛店不可!”那紅髮人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這話,惡狠狠地看著這一群人,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在發怒,沒有人敢上前接話。過了一會兒,還是那叫狐狸的少年輕輕說道:“別這樣。”

紅髮人極力地按下了火頭,剛才因憤怒而抖動的身子好半天才平靜下來。他抬眼看見了顧連:“你,去找一間最好的廂房,打兩桶熱水來。再去把我的馬車安放好。”顧連還敢說什麼,這種情形?他在店主的示意下就準備上前帶路。

“等等。”紅髮人又發話了。又怎麼了?掌櫃的哭喪著臉,心中惴惴不安。卻見那人不知從身上何處拋出一錠金子扔在那掌櫃手上:“這是剛才那張櫃的補償,本天才可不是強盜,不過,你以後不準說狐狸的壞話。”

“是,是!”掌櫃的急忙應著,這錠金子好重,出手如此闊綽的客人還真是少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

顧連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廂房,他不敢多待,看樣子這二人就是那些所謂的武林中人吧。這幾年來玉山的人蠻多的,一則是為了風景,一大半卻是因為玉山上多了座陵南別院。他生怕惹上麻煩,送上水倒進一個大桶中後便急急地退了出去。

顧連來到門外安放好馬車。有許多人都在看呢。那匹馬是一匹難得的好馬,馬身上泥濘斑斑,可仍掩不了牠的神駿。顧連讓店裡的馬夫給牠清洗。轉去擦擦車身。他發現這馬車雖是竹子製成,但成色頗怪,像是墨般。他忍不住輕輕敲了一下,沒聽到空空的回響,細看之下這每一條都由十幾根堅韌的竹子緊密地編在一起,那顏色也好像是經特製的藥水泡過所至。掀開簾子,車內竟隱隱約約傳出一陣清香,就是那白衣少年身上的味道。顧連知道這馬車因這些竹子可以遮擋風雨,而且還能冬暖夏涼,更難得是可以保持竹子的清香味。車內輔著一層柔軟的白色毛毯,那上面有一個特做的扶手,想是專為那病中的少年而製的。顧連吐了一下舌頭,這馬車外面車身髒髒的,裡面卻清香撲鼻,十分乾爽。難怪那駕車的人滿身淤泥,而那少年卻氣定神閑。這車的名貴比起那駿馬不知又高出多少。

四下的居民也都知道一點,對這兩個一美一醜的兩個外鄉人充滿了好奇。他們怎麼會是姻親的啊?那個少年是那樣的完美,他的姐姐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美人呢?她又為何會嫁一個那樣的人?難道是因為銀子?那紅髮人出手好像是很闊綽,可是他有錢的話,幹嘛不請馬夫來駕車呢?想不明白,一群人就在那馬車邊發呆,暗自揣測他們的身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一個極不耐煩的聲音:“小二在那裡嗎?我叫你好久了!”

這聲音很熟悉,顧連與眾人轉過身,可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個好好看、好好看的青年。

那是怎樣的一個俊秀青年啊:他挺拔的身軀勻稱地顯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像寶石般閃著耀眼的光芒,高高的鼻樑下飽滿的雙唇不滿地微微嘟著,再加上那斜飛入發的劍眉,無一不讓人看得目不轉睛。微帶粉紅的皮膚閃著健康的光華,那一張臉沒有任何地方不妥,找不到一點瑕疵。他是誰?沒見過!眾人實在難以接受在一天之內看到兩個同樣美好的少年。漂亮,太漂亮了,眼前這個青年與方才那白衣少年一般地擁有出眾的容貌,一樣輕易就抓住人的視線。可是他到底是誰?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從店中走出來?他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像他這樣出色的人來到這兒怎會沒留意到?顧連怔怔地看著之青年眼中有些熟悉的明亮光華,再看到那一頭已理順的紅髮,他不由得驚呼一聲,難道這就是剛才那個看似凶神一樣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紅髮人?他明明是個才二十出頭的青年啊,好像比那白衣少年大不了多少的樣子,而且與他一樣俊美,可是剛才為何會覺得他有四十多歲的?是因為那一臉的鬍鬚嗎?顧連和眾人的嘴可以塞進一個大雞蛋了,是那個紅髮人!

他現在只不過刮乾淨了鬍鬚,換了一件長衣,用一條布帶隨隨便便地紮緊腰身,把他的身子顯得更是傾長。可這就夠了,他就有如埋在沙土中的明珠,此刻露出他固有的風華。他與他內弟不同,可能他沒有那病中少年孤高的氣息,可是他卻更加有活力,更加地健康,可能他的臉沒有那少年那般精緻秀麗,可他的五官和諧地組合在一起,讓人一見之下心中奇怪的升起一種好感,剛才他所做的也就沒那麼嚇人了,仿佛看見這張臉就可以理解他的一切行為。同樣的美好,不過先前那少年美得讓人不敢逼視,而眼前這位美得讓人立生親近之心。

“你?”顧連指著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