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浮生》

〈4〉

 

然而晴子夫人嫁过来这两年,并无所出。因此即使是夫人的哥哥赤木,私底下也觉得妹夫不必那样固执地不肯再娶。子嗣是己身血脉之延续,土地则可用来休生养息,争荣夸耀。对于男人,哪一个也并非不重要。樱木成亲后极热衷于东征西讨,扩张版图,终日筹划,为此宁可没有清闲的时候。这股狂热的气势,即使在乱世的日本,也让人吃惊。只是与此不同地,他对有无子嗣倒并不在意。这样的一浓一淡,态度反差过于激烈。然因他尚还年轻,也没有家臣为此事劝谏。

晴子夫人那一日无意在府里看到了流川。这位公子虽说是城主的亲弟弟,自从元服后分府,就没有踏入过樱木这里一步。因此夫人甚至未同此人有过交谈。不过此时看到立于绿竹影下的人,身穿藏青外衫,露出里面雪白无尘的和服,服饰之上整齐的黑发,光泽好像是由月光里的黑珍珠散发出来,那折取竹枝的手却在晶莹剔透的阳光里反射着无以言表的一种绝色;而此人的面目带着清晰的男性美,并无斯文含蓄的,黑且冰亮的眼神一发像个鲜明的事不关己的宣告。“他和那个人,长得竟是那么像的啊!”晴子无声感叹:“可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而此人,如果是早先看到了,我也必定会陷入迷恋,乃至不可自拔!唉——”她叹息着,在侍女的陪从下往敞厅里走,色留袖的隆重和服在扶疏花影里即像要与周遭融为一体。

丈夫樱木此时正在里面准备亲自招待由京都过来的天皇使臣,因此夫人也不得不到席。“唉,这个人大张旗鼓的要做什么啊,不是说讨厌天皇的人吗?”晴子那因为看见流川受到震动的心绪一想到丈夫的事情,便立刻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过去。

“京都那边要来人啦!永禄天皇也想着我那!”前一天晚上樱木这样得意洋洋地说:“那个只懂得插花的小子,大爷真是没话和他讲啦!”

战国时代的大名,并不将主君放在眼里。樱木此类近乎亡命的话他们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说过。此时的天皇正受大将军足利义辉挟制,然而他的态度对于诸侯,依旧是微妙而暧昧不明的礼物。晴子嘴上虽那样说着丈夫,心里其实因为天皇使节的到来而兴奋着。并且不单夫人,连整个竹取城也充满着热烈的气氛。

“如此看来,日后将取代征夷大将军的人,竟会是我们的呆瓜城主吗?”老臣这样私相说笑着。

年轻人却不同:“那小子为什么此时派人来啊,我们已经平定了南部,很快就会去京都拜访了,他只管在二条院插着花静静等待就好!”

樱木却和使者有以下一番交谈,彼时席上杯筹交错,气氛欢洽。除了晴子,还有政秀,藤真,刚宪,仙道等人作陪。

“主君的盛情,真是令在下惭愧那!”樱木发此话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他难得地穿着整齐,深色外衫下是雪白的和服。红发规整地梳拢在后,露出来的面庞极为英俊。

“啊!城主大人不必有任何惶恐不安之心,陛下如此做,也是看到了您赫赫战功的缘故!依在下看来这个右大臣的职务,应是极为丰厚的优泽了!”使者有三十来岁,微胖,从眼袋的赘肉来看应是十分好色之人。

“哈?在下乃是外臣,接受此等优泽,京都之内竟无人反对?”樱木的目光忽然锐利地扫过去。

满座静寂。

“哈哈——”使者好像被刺到,大笑着掩饰尴尬,“城主大人还真是多虑!当然无人反对!就连足利义辉将军阁下对此也赞同着那!这便是城主的福泽啦!”

……

后来晴子才得知原来那个时候大将军已经重病卧床,他的侄儿得到无间城主清田信长的拥戴,武力夺取大将军之位。而将军的亲子荣治据说兵败流亡,来到朝仓氏求得保护。因此天皇趁机加封实力与无间城不相上下的竹取城主,拉拢樱木对抗大将军的权势。

使臣到来那一天的宴席上,到处是红枫之叶。樱木的腰刀放在席案最显目处,红黑的网线似乎换了,崭新而富有光泽的。

那一日狂欢饮乐至终席,连晴子夫人竟也有些醺然。

樱木在席上与使者对答那几句之后,便叫出竹取城最风华绝代的艺伎春浓姬歌舞助兴。身穿十二单衣的隆重和服,正红色,用金银丝线交叠刺绣折枝梅的唐衣衬着象牙白表着,手拿金流苏摺扇,长发曳地的女子出场,雪肤花貌,艳惊四座。

而众人如痴如醉之际,樱木却悄悄退出敞厅。晴子发现他不在厅内,是看杂耍时因为一回眼没见他放在桌上的腰刀。那刀樱木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是两人新婚之初也未离过身的——是晴子因为莫名其妙妒忌着所以特别留意的东西。夫人因此起身叫侍女,而藤真却走到她身边轻轻说了一句“城主有事出去了!”晴子听了此话,感觉是诧异而又不舒服,但她终究重又坐回席间。此时天皇的使者搂着艳丽的春浓姬,早已醉眼迷离。

樱木起身离席,只有藤真看到了。他跟出去。

看到樱木在前面匆匆走着,腰刀握在手里,高高的背影挺拔而有些狂傲之气的。藤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眼睛失控般地湿润起来,脚也轻巧地往前移动。可樱木却突然回转身,那样严厉地低喝着:“我叫你跟过来吗?”

藤真受惊地望着他,步子没有停,理智却恢复了。“城主大人,宴席还没有结束……”

“知道啦!”樱木生硬地转换语气,“你回去吧,要是那只醉酒的猪问起来,就说我如厕了。”

“樱木——”藤真很轻的叫著名字,眼神迷离不定。

“藤真。”樱木把他一丝乱发捻了捻,在两人呼吸可闻处有一刻时静默着。然后他用拿腰刀的手在藤真肩头轻轻推了推:“回去啦!我有事要办!”

藤真因此知道城主离席是有什么事要办。他万般寥落折回去的时候,看到仙道发怔般地站在月季花丛旁。

竹取城主匆匆来到马厩。马厩外有人站在那里。瘦高的身体靠在一匹毛色极其漂亮的高大黑马上,他手里的缰绳,系着旁边另一匹棕色马的嚼子。一只深黑强健的鹰,则立在棕马鞍上。

“流川!”樱木上去拍着那个人的肩,“要走啦!”那人睡眼惺忪地看着红发的城主,脸上便以一种不知怎么欣喜的表情神采飞扬开了。

“这个样子睡觉,腿都麻了。”樱木把弟弟送上自己那匹黑马的背鞍,替他揉垂挂下来的腿,流川伏在马背上,斜斜地看樱木的侧脸。

“春浓姬果然很出色吧!”

“啊!把那只猪迷得转了向,已经醉啦!所以才可以出来!”

“她即使去京都也应是第一流的水准,无人能及。”

“是么。可是我见过比她好的,真正无人能及的呢!”樱木转过脸正视流川。

目光就那样胶着起来。在暗色的空气中沈甸甸的,藏入无数内蕴的,竟无法分离的。

樱木的手紧紧握着腰刀,红黑的网线也在他手下紧紧交织着。

给出了一切也还不过如此。所以,还要让我拿什么来证明呢?

流川的手伸出,委屈着似地轻软的,珍爱着什么似地慢慢的,不肯放过似地执着着,接近樱木的脸庞。然而就在即将触摸到的那一刻,樱木向后退开。他的眼神却是珍惜而略带歉意,竟有一丝遗憾的。“说好了的——”他笑着对流川这样讲。流川怔着,脸红地收回手臂。

“可以走了!”樱木把一直旁观的费解中的鹰架在肩上,飞身跳上棕色马的背。

流川的府邸,因为主人长久停止丝竹取乐的关系,竟有些荒寂。私室里,樱木和流川会见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此人,是传说中逃出京都投奔朝仓氏的荣治。

“荣治殿下,如果朝仓氏和其他中北部的一些城主肯听命于我,那么无间城主的人头便是囊中之物!”樱木的眼闪闪发亮,红发灿然生辉。

“这样啊!可要是到时候你却屏弃我呢?朝仓氏没有实力为我讨回公道!我如何信你?”荣治由于樱木那样特异的活力而眩惑不已,语气也略显无力。

“不相信我?啊,这件事情真是不该问我啊,那不是殿下你的私事吗?”樱木说着和流川一起笑了起来,态度十分豪放。

荣治楞了楞,便也一起哈哈大笑了。

“这个人很不简单。”荣治离开后流川如是说。

樱木毫不在意,却又是那样兴奋地,“小狐狸,又要开战了哦!这一次,大爷要把天下打下来喽!你喜不喜欢,啊?喜不喜欢?”

……

宴席之后一天,使者因为得了春浓姬,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对于樱木的恳求也宽容地应允了。樱木并不拒绝天皇的敕封,只是因为母亲名月姬夫人染病的缘故,不得不推迟赴任的时日。

樱木对局势看得极为透彻。天皇敕封,不过是戒惧大将军和他两方面的势力,想令他们互相牵制,并非实际意义上的提拔。而荣治虽落魄,却可带来充填实力的军队,此时自然是接受荣治。然而天皇那一方面延迟赴任,是要争取时间汇集朝仓等地的兵马,再以堂皇的理由带兵上京都。

于是使者一走立刻做起各项准备。

而就在使者将行的这天,藤真和仙道在优里平原上并骑,藤真是浅绿和服,雪白的衬服。仙道的和服则是淡蓝色,他还是那副一向不同于其他城主的闲散表情。

“局势要变了啊,仙道。”藤真在马上凝视极远处。

“迟早的事情。”仙道只看着藤真。

“想想我们做些什么好呢?那个人的脚步,我跟随得有点心烦了呢!”

藤真说这些话之前,是一直沈默的。那时只有平原上的风在四野八荒——潜息,充盈,涌动,最后自由而迅疾地飞袭翔卷着。庞大的力量不停穿过藤真的身体,带走了什么,却不留下什么,最后藤真觉得有些空空落落地,就抱紧双臂说出了那些话。

仙道却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你认识流川吗?”

“当然啦,是城主的弟弟。”藤真说此话时一副理所当然而不在意的轻率表情,他的心思停留在自己的话题里,因此对仙道微微不满。

仙道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伸手去握住藤真的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小傻瓜!”

“我是将军!”藤真的手在仙道手掌里使劲儿挣扎着。

“挣得出去就告诉你一些事情。”仙道笑着说。

“竹取城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藤真翻着白眼,却更加用力。但仙道的掌握十分强劲,藤真挣不出,反手拔出武士刀作势欲切:“要挣出去,我有许多法子的!快说!”

仙道放手,失望的,眉眼都垂着。“藤真对我,就是这么讨厌着的么?”

藤真的眼睛凝成碧沈的深潭。“是吗?这个叫藤真的还有资格讨厌别人吗?”

仙道望着他的眼睛,就那样楞住。良久,他伸手抚着对方的面颊,“我是康平城主啊。和竹取只是联盟的关系而已。我要做什么,樱木是管不到的!只是,到时候想好你的立场啊,藤真健司!”

说完此话,仙道豪放地大笑,放开触摸藤真的手,疾驰而去。

“我??——”藤真却呆了似地,久久驻马原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