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离别》

阑珊

〈8〉

 

阳春三月。

樱木花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已经赶了四天的路。原先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已经蓬乱不堪,其中还散落着些许杂草枯叶;身上的衣服到算整齐,只是散发着一股五尺内都闻得到的异味;十只脚趾中的六只已从草鞋中探出了头,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门去城里交货。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除了预定的农具按时交付,他另外打制的一把剑也立刻被买走了。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的手艺还不错?他想。虽然平日里一直自诩为天才,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踌躇。

铸剑的时候,樱木真夫就安静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反复加热锻打冷却,没说半句话。只在他最后完成,满怀欣喜望向他时,淡淡一笑,说了声:“还好。”

应该是被肯定了吧?即使听上去有点勉强。

他觉得有些惆怅,可是那种惆怅毕竟不是属于他,属于这个季节的;轻风捎来了熟悉的油菜花香,鸟儿在枝头婉啭鸣唱,脚趾触碰着新生的嫩草,他的心情转眼就好了起来。

远远的看到自家院子斑驳的外墙,他索性跑了起来——

“我回来了!老爹,我给你买了新茶,彩子、晴子,你们要的胭脂水粉我也带回来了。怎么都没人来迎接我啊,喂,没人在家吗?”

大声嚷嚷两下却不见一个人影,樱木有些困惑:大家都出门了吗?真奇怪,通常总有一人留在家呀。

视线移转,又发现了件怪事——

“怎么好端端的两棵梧桐树就死了,明明出门前还没事。”

“因为有人要死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他猛然转头,看到一个蓝衣少年站在正屋门口,正上下打量着他。

“谁要死了?还有你是谁?”克制自己心底不断涌上的不安预感,樱木花道紧握住双拳,缓缓走过去。

少年瞄了瞄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你爹要死了。”他的声音平平的,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这个混蛋!樱木觉得血一下涌上,拳头便飞了出去。

可是那人只是偏了偏头就让开了这威力十足的一拳。樱木气不打一处来,左拳也挥了过去。少年身形微晃,退后三尺。

“你有空和我打架,还不如先去看你爹。他快撑不住了。”他叱道。

这不是玩笑。樱木从少年的眼中清楚的读出了这个讯息。他怔了怔,便向樱木真夫的卧室跑去。

木制的地板在他的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仿佛一个承受不住便会塌落,樱木的脑中是接近于空白的混乱,好像什么都想起来,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砰的推开门,他的心沈了下去——

他的父亲,他那个正当壮年的父亲,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憔悴面色躺在床上,人侧卧着,面向床外。

听到动静,他微睁双眼,轻呼儿子的名:“花道吗?”

“是我,爹。”快步走到床头,他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你总算回来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忽然想到什么,樱木匆匆起身:“我这就给您请大夫去。”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没用的,花道。”

“很冷吗?你的手好凉,我再去帮你拿条被子过来,对了,还可以生个暖炉。那个混蛋小子会不会照顾人!”

“花道,坐下。”虚弱的声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樱木只得依言坐到床边。 

凝视着眼前红发的爱子,他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昔日嗷嗷待哺的婴儿已经长大,忧的是他不可预知的将来;但是已经到时间了——

“花道,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其实早死了,十五年前已死了……”看着樱木瞬间瞪得滚圆的眼睛,他笑了,“很难相信是吧……我原来也不信。”

“怎、怎么、可能?”

“是一种交换,用你母亲的命换来的,她原是……太阳神宫三位神子候选人之一。”

“那她怎么可以嫁给你?连神庙里的僧侣都必须是童子身。”

“因为……她背弃了神,而我……背弃了……朋友。”说到朋友两字时,他的目光移到樱木身后。

樱木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眼——那蓝衣少年不知何时已进了房,嘴角带着几分讥诮,瞅着他们。他衣服的左胸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徽章,正是太阳神纹。樱木先前因为又惊又气,竟没发现。

樱木突然火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那少年神色不变,直视着他。

“你这个混蛋!有种就冲我来,怎么可以对一个病人下手?”

他压根不信他父亲先前所说的死了十五年一句,本能的认为必定是眼前之人趁父亲生病之际将他折磨致此。

一声轻叱传来:“花道,放开他。原是我对不起他家;这次如果不是他伸出援手,我根本撑不到你回来。”

悻悻的松开手,樱木走回床边。

樱木真夫似乎有些累了,他半阖着眼,开始讲述那段既甜蜜又痛苦的过往:“我自幼便爱看书,到了十八岁时,除了一些孤本珍本已将天下之书看了大半。十七年前,我听闻神宫的书库内有些我久觅不到的藏书,便央求我的一位朋友带我去看。那个人在神宫中地位很高,所以也没人阻拦。然后,我就遇到了你的母亲。”

他嘴角弯了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她躺在书库最里面的两排书架中,枕着一堆书,睡得正香。……我对她一见钟情。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她是神子候选人……第二天,我藉口没看够再次请朋友带我进去,不为那些珍稀的书籍,而是为了见她……后来,我们相爱了。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是已不能没有她,正如她也不能没有我。我们只有逃走,离开神宫,离开熟悉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我们成功了,神宫的守备没有想象中严密,大概是因为没人料到会有人甘愿放弃神子候选人的荣耀而逃走,料到会有人冒着触犯神的尊严去劫人吧……然后便是无止尽的逃亡。凭着你母亲所设的结界,我们或多或少得到了些喘息的机会,在一处逗留十来天,结界消失后再寻另一处设一新结界,再过十来天走。就像和神域的人玩迷藏,他们找到的永远是我们刚离开的地方。”

说到这,他的脸色愈加难看了,呼吸也有些急促。

樱木担心的凑过头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是一片濡湿,他心下一紧:“爹,你也累了。明天再说吧。我给你找些药去。”

“别走,花道,”手颤抖着伸出,落入希望中的那只手——当年包在手中软软的稚子的手,现在已经包得住自己的手了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够了。

微微的笑着,努力说出最后的话:“后来就有了你……后来我们被追上了……我受了重伤,濒临死亡……”

记得那晚残月如钩,她亲了亲怀中的婴儿,将他放于一边,然后,跪坐到他身边,轻轻却坚定的说:“真夫,你若死了,我是决计活不下去的;我若死了,你想必也不会活下去。可是,我们都死了的话,花道怎么办?”

“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忍受没有你的孤寂;但请你为了花道,忍受一下没有我的孤寂吧。”

他没有听懂她的话,他嘴唇翕动,唤她的名,却见她凑过来,轻碰了自己的唇一下——用她微微颤动的,温热柔软的唇。

他听到她念着一长串意义不明的咒语,而自己的身体,犹如被火燎烧般痛苦,痛得从不轻易落泪的他眼睛湿润了,然而在这难以忍受的痛楚中,他身上的伤口竟奇迹般愈合了。

他高兴地想告诉她这件事,却没力气;他看到她嫣然一笑,如春花绽放——

然后,花谢了。

“你母亲用某种法术使我活了下来,她却死了……花道,现在时限到了。你不要伤心,因为这……原本是我所愿的……”最后看了眼他的儿子,他艰难的转动视线,望向那个蓝衣少年:“累你全家被杀……黄泉之下,我将……亲……自请……罪。”

等很久了吧,爱绘,现在我来陪你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