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之续》

立冬

〈4〉心相

 

人间有至极之契阔,却非生死。──泰格尔

这两个年轻人,这一对篮坛搭挡,大概交情很好吧。站在单人病房门外,有点年纪的护理长面露微笑地想着。

她刚刚从这间病房中出来,现正微笑地回想方才见到的一幕。
要不是当事人是两名年轻男子,那她会用浪漫又温馨去形容内心的感触。

一进房,就见到其中一名红头发的男子正帮躺在病床上的另一名黑发男子坐起身来,以她的眼光看去,两人配合的很好,动作自然而流畅。然后,在她为床上的病患换过药,准备离开时,红发男子右手才拿起一枚带来探病的苹果,黑发的同伴已将床旁小几上的水果刀递上他的左手,这回,两人一样配合的很好,动作自然而流畅。

都没有开口,而能有这种默契,大概交情很好吧。

不能说浪漫,至少,可以用温馨去形容吧。站在房门外,有点年纪的护理长面露微笑地走了。

她不知道,病房内的两人之所以不开口,因为一个余怒犹在,一个余悸犹存。
他们在不久前,以他们最常用也最擅用的肢体语言大“吵”了一架。是他们相识以来“吵”的最凶最猛的一次。

差点“吵”出两条人命。

此刻,樱木坐在流川的病床前,削着苹果。男子气的脸上,神情十分专注。

记得小时听人说过,如果削水果皮时能将皮削的连接不断,那么,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自己其实不大信,堂堂日本男儿怎会去理那种村言村语。

不过,现在真心希望,不要把苹果皮削断,因为,真的有一个想实现的愿望。
也许不只有一个,不过,目前最想要的先实现吧。
希望,狐狸能赶快好起来,好到有力气对自己大发脾气,拳打脚踢。

樱木一面削着苹果,一面回想那时发生的事。

那时,想不到要停手。
没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正在做什么。
心里,只顾着狐狸听到和尚头那句话时的反应,只能顾着自己对那反应的反应。
全没想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还记得,自己的反应,有悲伤,有愤怒,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当中最记忆犹新的,是,恐惧。

自认没怕过什么也真没怕过什么(怕鬼不能算,因为樱木虽然怕,倒从没见过),在狐狸不发一言的那一刻,怕了。

怕着,恐惧着,刹那间听到的,心里的声音。

狐狸,听到和尚头说的,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
为什么听到和尚头说的,却一句话都没有?

随之而来,脑海中出现了一句。

狐狸,你,是……

也还记得,这句话,才一出现,自己的拳头已到了狐狸身上。
然而,至今,却连这句话都没能把它想全。
似乎隐约觉着,如果把它想全了,会是一件多年来想都不曾想过,想都不敢想过的事。

……狐狸……你……是……

因为恐惧,因为这句话,自己多年来想都不曾想过,想都不敢想过地用力打着,不能住手。
然而,狐狸却也配合似地,固执不肯开口,甚至不还手。

狐狸的这种态度对自己而言是说不出的熟悉。从两人还是死对头起,狐狸就已用过这种肢体语言。
其中的意义和长短当然每次都不一样,但,都表示同一种决意。
自我封闭,拒绝沟通。

……狐狸……说句话……

打着狐狸那时的心情,现在想来还会有害怕。
仿佛只剩自己,一个人,从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在恐惧地,想要不想那句话。

要是没有和尚头,在那种心情下,不知两人之后会怎样。
虽说要不是和尚头,也许,当时也不至于会那样。
但,人家是帮了自己,实在也做的不知轻重的自己。
还救了那只固执的狐狸。
救了,自己。

削了皮后,苹果特有的芬芳,一种微酸而澄澈的香气,在病房内,静静漫延开来。
病床上的流川,专注地看着樱木手中的苹果。看着一寸寸向下滑落的苹果皮。

白痴现在看来已比那天好多了,挨揍的帐可以日后再清算。
心里想到的,却不知为何,老是那天苏醒过来见到这白痴时,霎间的念头。

见他之前,早已将这死白痴在脑海中千刀万剐,想到能和这混蛋同住这么些年的自己,真是耐命的匪夷所思。
不过就为了泽北那笨瓜热心过头了一点,死白痴也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更气的是,自己没有还手,任这白痴嚣张,弄的倒像成了自业自得*。

自业自得,说的真好。

为什么没还手?为什么没想到要还手?
不会是因为,见到白痴有那副表情的原故吧?
既然死命地打着自己,脸上却是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让自己挨着打时,心里居然还有些不协调的感觉。

白痴,这个白痴,被打的半死的人可是我啊。你那是什么表情?

那种表情,在见到病床上的自己时,依然挂在他脸上。

其实,心里明白,白痴会有这种表情,就和他那时激烈地肢体动作一样,是向着自己,以他熟悉的方式,提出一个陌生的问题。
一个严肃而严重的问题。

一个自己多年来也在想着,却既不知道,可能也无法知道答案的问题。

给不出答案,所以,只能漠视。
甚至在被“问”到快昏迷时,倒还觉得:就这么失去知觉,也好。
反正,死不了,因为那个多事的泽北绝不会坐视不管。有他在,白痴就不会因此而弄出太大的乱子。
反正,早已知道,回不回答,都死不了。

自业自得,说得真好。

但,既是早已知道如此,为何见到这死白痴,见到还有那种表情的死白痴时,会说出那样的话。
本来是想骂人,却说了那样的一句。
一句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含意,好像是什么承诺,好像是什么保证的话。
那句话,听起来,也好像是一句……

我哪也不会去。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自己都不了解,也不是故意说说,或许,只是无意识的一句气话。
说了一句气话,却让白痴哭成那样。
明白他哭成那样不是因为难过,心里反而悲伤起来。
不由自主,拥着哭泣的他。
因为,就算是无意识的一句真话,就算让他哭成那样,还是不明白,那样说,到底算什么。

只是让自己平白想起,被抬上担架前,还清醒时,曾莫名地回头看了那白痴一眼。
心中一下飘过片段的思绪……

……如果我们……

看那一眼时,陷入昏迷前,心中飘过的片段思绪……是什么?
也是……不知道。
不知道,只记得这种思绪,仿佛从未有过,非常,陌生。

究竟,会是什么?

流川看着渐渐变长的苹果皮,似乎有些不明白樱木在干嘛的样子。
樱木知道流川在看,不敢分神,仍专心地削着。

固执的狐狸,要不是和尚头的原故,早成了死狐狸了吧。
为什么会那么固执的不给一句“话”?自己的情形,狐狸应该能明白,却终没一句“话”。宁可死撑。
这固执的狐狸,却在病床前,自己已准备好接受最坏的一切时,倒说了那么一句。使得原先,自己原先一直想着的那句话,一下就从脑海中不见了。
而是满满地,满满地,只剩狐狸的这一句。

我哪也不会去。

太好了。
可以不用去想,那句话了。再不用去想,要不要把它想全了。
不用,怕了。
轻松了。

应该是轻松了,却反而那么丢脸的哭了出来,好像,好像从来没哭过一样,眼泪一下流了满面。
想想,也许情有可愿,因为,这也是认识狐狸以来,从没听他说过的话。听到后,会失常也算正常吧。

固执的狐狸,老是轻易地令自己愤怒,令自己悲伤,令自己不知所措,却头一次,令自己,不是因为难过而流泪。

狐狸,好强的狐狸,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你这些年来,唯一对本天才说过的,情话吧。

这同样也是,多年来,想都不曾想起的事。

苹果削好了。

樱木看着完整而无断裂的一长条苹果皮,十分满意。

正想让狐狸也看看,只见他已闭上眼,不知是在休息或已入睡。

樱木想了想,没吵他,将削好的苹果放在病床旁小几的碟子上,又取了一枚苹果开始削起来。一样小心翼翼地下着刀。

流川睁开眼,随手把几上的苹果取来,也没说什么,只边吃边看樱木削另一枚苹果。

一个认真地削着。一个认真地吃着。同样认真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这俩年轻人,这一对篮坛搭挡,大概交情很好吧。路过单人病房外,有点年纪的护理长从略开的房门觑见这一幕。
不能说浪漫,至少,可以用温馨去形容吧。面露微笑地这么想着,走远了。

微酸而澄澈的果香,从略开的房门,缓缓盈溢至无人的走廊。

入夜了。

*日语汉体,即中文的自做自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