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s End》

Katy

 

 

樱木一直都记得,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那座巨大的喷射客机越过湘南海岸的天空,仿佛流星划过天际般让他不禁抬头仰望。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那群死党们都说他失恋了,刷新五十一次连败纪录。樱木也相信自己失恋了,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难过。

毕业典礼开始前,樱木把晴子约到体育馆外面的角落告白。迟钝的晴子一开始听见樱木的表白非常惊讶,一下子又由惊讶转成羞赧,心脏不停地跳,脸颊也烧了起来。樱木期待的表情还在她面前等她的回答,她却根本不敢去看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只能低着头说:“我比较希望樱木君跟我作好朋友……”

好朋友。

樱木心想搞不好他这辈子只能跟女孩子作好朋友了,说不定自己真的要这样光棍一辈子。樱木扒了扒他削短的红头发,虽然感到有点失落,却也没有再多想什么。

典礼结束后,樱木正打算和洋平一同离去,却在体育馆门口被抱着满怀向日葵花束的晴子拦了下来。

“这是刚才哥哥来看我时给我的,也送你一朵好吗?”晴子带着微微抱歉的语气抽出一支向日葵递给樱木。

“上了大学以后,也要继续努力打篮球喔!”

樱木愣愣地接过花朵,下意识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下,视线穿过金黄色的花瓣看见晴子的微笑,那样温柔的笑,总是令他无法拒绝。

“……好,本天才一定会加油!”

宛若早已释怀般,樱木漾开僵硬的表情回覆晴子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家后樱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宝特瓶,撕去瓶身的贴纸,瓶子洗净后盛满了清水,把那朵花苞只开了一半的向日葵插进瓶内,放在自己眼前,看着看着……竟然着迷起来。

‘以后花苞应该会再开得更大一些吧…?’

樱木捏了捏花瓣,随即起身继续他这天未完的生活。





陌生的环境,语言的障碍,即使对生来寡言的流川枫来说,留学生活还是必须得用‘度日如年’四个字来形容。

高中的第一年精力全都拿来奉献在篮球上,终于他获得了安西教练的认可,于是第二年他不得不稍微放弃一些额外的练习时间,拿来恶补自己差点烂到没救英文的程度。即使他优沃的家庭背景足以支撑他在国外的一切花费,但对于学校的基本入学标准,他仍得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达到。

只要是为了篮球,流川愿意对任何事情妥协。

所以他开始念起了平常只有在摇滚乐还有NBA球赛上才听到的到英文,逼自己改读英文的篮球杂志,没事就塞着耳机让那些叽哩呱啦的英语会话响个不停,有时候实在是念到想吐了,就会抄着球到球场上用一个接一个的灌篮把郁闷通通发泄怠尽。

即使再怎么难熬,为了篮球,为了梦想,这都是值得的。

虽然在他成功转学到美国的高中后,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他曾经有点后悔过。

现实永远比想像要来得困难许多。

那年夏天他飞到美国东岸,一边继续高三的学业一边适应生活。他在学校附近的公寓租了间单人套房,整天除了篮球还是只有英文,为了进入好的大学球队,流川即使到了这里仍然必须为自己的课业负责,而不能再像高一时那样,沦落到和樱木一起为了全国大赛而补考的程度。

即使衣食丰腴,但独自身在异乡仍是艰困且苦闷的。在他真正确定申请到大学之前,流川几度以为自己冲动得就要把行李打包直接飞回日本去了。

但每一次他都忍了下来,每一次。

只因为他不想辜负自己,还有樱木。





那年春天,樱木升上三年级,并且担任了篮球队队长。一开始大家还对队长及副队长的职位该如何调配而议论纷纷,要把队长的位置传给流川还是樱木让宫城煞费苦心。只是最后的结果出乎意料,或许也可以说……其实是在意料之中。

队长的位置给了樱木花道,而副队长……是桑田登纪。

因为流川结束了高二的课业后马上办了休学,为了夏天到美国留学作准备。

他不再到学校上课,但每天下午仍准时出现在体育馆和大家一起团练。

两年前刚入队时就在嚷嚷自己是下届队长的樱木很是不爽,对于唯一有资格跟他竞争队长宝座却不战而败的敌手流川枫,樱木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骄傲。他曾经尝试以队长的威严禁止流川踏入体育馆,但最后还是败在晴子以及其他队友的劝说下,勉强让流川跟自己一起练习。

‘还不快滚去你的美国!多留几个月又有什么用,混帐死狐狸!!’

他龇牙裂嘴地对流川的背影作各式各样的鬼脸,忘了自己其实没有勇气直接上前扭住他盘问为什么说走就走。

没有人真正知道流川休了学以后,为什么还这么坚持每天都要到篮球队来练习。每个人都以为,那或许只是因为他热爱篮球的缘故──一个真正的篮球员,不应该一个人孤独地在球场上。

樱木原本也是这么以为。

某个傍晚练习结束后,樱木和晴子留下来监督新进的球员做基础动作的加强,流川则一个人默默地继续单打练习。

看着几个一年级新生半跪在地板上运球的模样,樱木仿佛看见两年前那个屈服在大猩猩和彩子的威吓下不情不愿做着基础练习的门外汉;那时候的自己,是怎样咬牙不甘心地边运球边瞪着叱吒球场的流川枫,于是他也就真的回过头去看向正在练习射篮的流川。

‘你要去美国?……哼,我也要去!’

这句话,从来没有忘记过。

樱木反覆地想揣测自己当时的语气,却怎么样也无法还原当初的心情。直到新生们全都完成练习,直到晴子也以准备课业为由而先行离开,直到流川抛来的球砸到自己的胸口……

“一对一?”
“哼,跟你?”
“……”
“谁要跟一只准备夹着尾巴逃去美国的狐狸一对一!”
“……最后一次也不敢吗?”





那是最后一次,流川出现在湘北体育馆。

樱木忘不了那天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后来,樱木接受推荐进入东京的体育大学,和仙道同一所学校。

仙道原本就是东京人,只有高中那三年应田冈教练之邀才特地到镰仓的陵南高校就读。仙道对校外独居的生活颇有心得,便自告奋勇要帮樱木打理生活。在仙道的帮忙下,樱木顺利在校外找到一间租金低廉的单人套房,对新生活的适应还不算太坏。

偶尔还是会寂寞。寂寞的时候他会想念高中那段灿烂的日子,想念安西老爹憨厚的笑声浑圆的肚腩,想念晴子甜美的声音温柔的笑脸,想念洋平那群死党们的叫嚣和吐槽,想念和三井宫城之间换帖兄弟般的革命情感,甚至也想念赤木的猩猩怒吼和彩子的大纸扇。想着,就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对流川,也曾经想念过。

只是他不懂得那样的想念为什么会带给他那样的感觉,仿佛温柔,又仿佛落寞,像有什么东西撞击在胸口,有点疼,疼痛的同时却发现自己的嘴角竟挂着微笑……

仙道说,“那就代表你很重视那个人”,结果差点换来一记无敌头锤。

樱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也不知道流川究竟算不算是自己重视的人。

他只是一直都很介意去年夏天在傍晚看见的那颗闪烁流星。





流川的篮球之路并不顺遂。

即使先前流川已经尽力学好英文,但这并不就代表队友可以因为他说英文就接受他是日本人的事实。

流川不到两公尺的身高在美国大学球队里被归类为体型弱势的一群,再加上他异国的身份,跟队友间的相处可说是让流川吃尽了苦头。

若不能让队友接纳你,一个外国人就别妄想踏入美国篮坛,这几乎是每个留学生必守的铁律。

每年慕篮球之名前来美国的球员之多,但远渡重洋从来就不是嘴上说说的容易。流川深知这一点,过去他从安西教练那里得到了谷泽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教训,所以他所走的每一步只会更加谨慎,而不会退缩。

大学第一年的联盟锦标赛,流川遇上了就读杜克大学的泽北荣治。虽然在那场比赛中,流川还没成为正式球员,而泽北也只有当后补坐板凳的份。

“哈哈,我们都很辛苦啊!”比赛结束后泽北找了流川叙旧。
“身为日本人就是要有这种觉悟……虽然辛苦,但再熬个一年说不定就能出头了。”

听见熟悉的家乡话流川并没有特别高兴,只是在一边沉默着,不晓得在想什么。

“喂,虽然我跟你只有在球场上比较熟而已,但你也不需要一声不吭吧?好歹我们是在美国遇见欸……”泽北扁扁嘴,不是很满意流川冷淡的反应。

“话说回来,那个红头没跟你一起来吗?”

“……!”听见泽北突然提起樱木,流川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恢复冷静淡淡地回道:“……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还真可惜,那家伙的确是块打球的料。”泽北一脸遗憾的表情笑了笑。

话题结束,在泽北的提议下交换了地址电话,两人就此分别。

回到公寓后流川检查了信箱,只发现一张写满脏话辱骂的字条,他叹了口气把纸条揉掉丢进垃圾桶里,却不禁有种期待:以后有没有可能会有一天,在信箱突然里发现樱木从日本写来的信…?





明知道那很荒谬,但樱木还是这么做了。

不管是上篮球课或是在球队的例行练习中,仙道都可以看见樱木左腕上缠着一条莫名其妙的绳子。

“早跟你说了这是鞋带,鞋带!”

“好好好,是鞋带,”仙道感到有点好笑的指着樱木的手。“不过你干嘛要把鞋带绑在手上?”

“呃……”樱木稍微拉了拉那条在自己手上缠了好几圈的鞋带,表情像是在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这不关你的事吧?”

“好奇一下嘛,”仙道笑着摊摊手。“难不成戴着它投篮会比较准?”

“你……少啰嗦!”樱木一下红了脸,撇开仙道专心练球去。

那是一个秘密,樱木想,一个就算是对洋平也不能说的秘密。

假日的练习结束之后,樱木特地打包了一些行李回了老家一趟,把过季的衣服用品换成当季的,临走前顺便把信箱里的纸片掏空,往车站的路上边走边看。

信件并不多,只有两封信和几张传单。拆开其中一封信,是银行的信用贷款广告,樱木不屑地嗤了声便把它揉成废纸团顺手丢进路边的垃圾箱;另一封信上有着娟秀的女性字迹,樱木注意看了下寄件地址,是晴子寄来的。

晴子毕业后考上横滨的女子短期大学,信里提了她的近况以及赤木在大学校队的情形,也不免说了些鼓励樱木的话。就像往年一样,樱木还是用那种收到情书般雀跃的心情阅读晴子的信(虽然已经被拒绝了……),当他的视线扫过信末最后一句话时,樱木几乎是整个人呆站在原地,忘了下一秒该怎么反应。

‘……不知道樱木君,有没有跟流川君联络过呢?’

樱木站在月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车缓缓进站。联络?跟流川?是指……写信吗?樱木咬了咬下唇,一下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在考虑这件事!

‘马的,我为什么要写信给他啊?鬼才知道怎么写信去美国!’

明明两个人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好联络的?

……明明什么都不是,对吧?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体育馆的大灯已熄灭,只剩下篮球社专用更衣室的灯光还亮着。

樱木和流川互相背对着各自更衣,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没有观众的激烈单打。没有谁输,也没有谁赢,他们只是单纯地打一场球,没有人刻意计算谁进了几球抢了几个篮板或谁几次切入成功,就连一向爱计较胜负的樱木花道竟然也忘了把握难得和流川单挑较量输赢的机会。

“以后……到美国来找我吗?”

流川没头没脑突然冒出一句话,让樱木顿下手边的动作。

“什……我干嘛要去找你?”

“……”流川关上柜子,手却仍停留在冰凉的铁柜上,看着樱木把那件穿过的蓝色运动背心塞进书包里。

注意到流川视线的樱木用眼角瞄了下他,仿佛不甘心似地又补上一下:“谁有空去找你啊,嘁!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可以跟你一样!”

“白痴,没种过来找我就承认吧你。”流川的口气尽是不屑。
“你说什么?!”樱木气得把书包摔在地上,直接拧住流川的上衣准备好跟他大干一架。
“哼,最后一次?”流川挑挑眉,没有阻止樱木的动作。
“什么?”
“最后一次打架,大白痴!”

流川一拳先招呼了过去,接着两人在更衣室里结结实实地打了起来。

流川是故意的,樱木心里很清楚,流川是故意要激怒自己的。但身体反应永远比大脑要快一步,当他回过神之后,彼此脸上早已挂满了彩。

直到两人打累了,双双躺在地板上喘着气。墙上的钟指着八点三十二分,樱木用指尖点了点裂伤的嘴角,很痛,但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听见笑声的流川转头看向樱木,同样裂伤的嘴角略过一丝笑意,便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脸上的伤口很痛,但流川却打从心里感到舒畅踏实。

“什么最后一次啊,你这混帐……”樱木笑骂着从地板起身,整理着凌乱的衣裳。

流川只是静静地看着樱木每一个动作,沉默,表情却是欲言又止。

“回家啦!还杵着干什么?”

越过流川时樱木顺手往他肩头击了一拳,正要拉开门时却一把被流川拽了回来。

“干嘛?!”

一转身樱木只见流川突然在自己眼前蹲了下去,两只手不晓得在底下摆弄什么,没多久只见流川握着拳头站起来,并且把拳头伸到自己面前。

“手伸出来。”
“做什么?”

樱木依言把手伸了出去,流川的拳头抵在樱木的掌心上,然后放开,只感觉到东西落在自己的掌上,当流川的手离开以后,樱木才发现到那是什么。

流川拾起背包离去,在他的右脚上,是一只没了鞋带的篮球鞋……





自从流川来到美国以后,仍持续和他保持连络的人,只有彩子和安西教练。

一位是他尊敬的学姐,一位是指导他的恩师,或许这样对流川来说就很足够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满足。

来到美国后他唯一得知樱木的事,就只有他到了东京念体育大学,和仙道同一所学校而已。

给学姐回信时,他曾经想要试着在信里不着痕迹地多问一些樱木在日本的近况;跟教练通电话时,他也曾经想要假装不经意询问更多有关樱木的事,但每次都败在自己的莫名的尴尬和别扭下,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没有什么时间和毅力无法改变的事。流川原本别脚的英文竟也流利了起来,而他日渐进步几乎不输给美国人的球技终于让队友们对他心服口服,教练也肯定了他正式球员的身份。虽然上场比赛的机会仍然不多,但流川珍惜每一次能够正式比赛的经验,并且毫无怨言。他始终相信没有什么自己想要却做不到的事,所以不管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他都会打败每一位阻挡他的对手,就像是过去在赛场上遇到的仙道和泽北,还有现在眼前这些人高马大的西方球员,然后达到他所期望的最高目标,即使那个目标不一定是NBA。

‘去美国?……留学吗?’
‘我只是希望自己篮球打得更好,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若是可以,他更希望樱木能够和自己一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场比赛,以及樱木说过的那句话。

──为什么你要反悔?

‘嘁,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可以跟你一样!’

在流川最后一次和樱木相处的那个夜晚,那一句话震动了他的耳膜,他的心脏在跳着,他看见那件被樱木塞进书包的背心。三年以后,他突然变得很想知道,那件几乎洗成褪蓝色的背心,樱木已经穿了几年呢?





在一次激烈的比赛中,樱木的鞋又磨坏了。

他穿过每一双鞋的寿命都很短,长则一年,短则三个月,一年到头总要上鞋店光顾个两三次。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经常买到粗制滥造的鞋,不过照他的说法,鞋子磨坏的原因在于──“因为我是天才!”

樱木对运动名牌其实没什么概念,即使他打了这么多年篮球,仍旧不太清楚自己一向穿惯的球鞋其实都是昂贵的品牌。对他来说,球鞋只要看起来顺眼就好,穿起来舒服就好,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就好。

因此鞋店老板也非常认命,只要看到樱木上门,就别妄想赚他身上的钱。不过有一点值得他欣慰的是,每次去看球,不管是输是赢,樱木的表现从没让他失望过,所以他也乐得提供樱木几双堪称免费的名牌篮球鞋。

“鞋又坏啦,樱木?”余光瞄见一抹炽人的红出现在店门,老板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来了。

“哈哈哈,小胡子你还真了解本天才啊!”樱木摸着头笑了起来。
“你好。”同行的晴子也对鞋店老板报以微笑。

“那当然,难不成你会特地来找我喝茶聊天?”老板笑了笑,指着架上的球鞋。“喏,自己去挑一双吧,慢慢看啊!”

架子上几乎都是当季流行的球鞋款式,樱木一连看了好几双,晴子也试着提供意见,忽然他眼角瞥见一双似曾相识的鞋款,便把它拿来仔细端详。

“喔,这双是Jordan五代的复刻版,风评还不错呢,”老板顺手接过樱木手上的鞋,在手上摆弄着。“店里只剩最后一双了,刚好是你的size,要吗?”

“啊,那双鞋……”晴子惊呼了声。“我记得那双鞋……是流川君高一时候穿的鞋,对吧?”

“啊,好像真的是呐,我以前看你们比赛时也有点印象。”老板附和着。

“不…不了,我不买这双,再看看别的吧!”樱木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鞋推掉,躲到另一边的展示架去。

“他怎么回事?好像很排斥这双鞋似的。”老板一头雾水地询问晴子。

“唔……没什么啦,别介意!”晴子掩着笑没多说什么,继续跟到樱木身边陪他看鞋。

终于樱木挑了双自己满意的篮球鞋,正要装进鞋盒里时,晴子又把鞋取出来,反覆看了几次。

“用白色鞋带似乎比较合适,樱木君你觉得呢?”

对晴子的提议樱木只是支支唔唔地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而鞋店老板也很大方地答应多送樱木两条白色鞋带让他随时更换。

“你知道吗?鞋带就像是鞋的翅膀一样,当你穿着它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时候,其实是它在带着你一起飞喔!”

看着晴子甜甜的笑,樱木一子又红了脸。老板一脸坏笑地偷偷捅了樱木几个拐子,低声说女友交了这么多年感情还者么好,樱木一听脸更红,却连忙推说晴子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

没有多理鞋店老板疑惑的神情,樱木只是深深看着鞋盒里多出的那副鞋带,然后慢慢把盒子盖上。





流川其实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自己的鞋带拆下来送给樱木。

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而那双鞋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

虽然只要再找条新的鞋带就可以再继续穿那双鞋了,但流川并没有那么做,他很干脆地重新买了一双鞋,打算穿着它到美国去;那双带不走的旧鞋,流川把它好好地收进原本的盒子里,在盖上盒盖前却又像是舍不得什么似地,把仅剩的鞋带也给拆了,一起带去了美国。

后来,流川跟美国大学的队友混熟了以后,他们都很好奇他为什么每次比赛都要在手上多缠一条鞋带。

“It’s my wing.”

流川总是这样回答,当队友还想进一步询问为什么翅膀只有一只时,流川早已运球跑得不见踪影。

于是甚至有一阵子几个队友也学起流川多绑条鞋带在手上──他们以为那大概是什么神奇的日本符咒,但之后他们又发现那样做并没有跑得比较快也没有跳得比较高,也就悻悻然把鞋带拆了。

‘真白痴。’流川只有这样的感想,想着但没说出口。

前天他接到一通日文电话,是泽北打来的。流川压根早忘了自己给过他电话号码,一时间还认不出对方是谁。

我爸来美国看我。泽北在电话那头这么说。我跟他提起在联盟赛遇到你的事,结果他就突然说想找你出来一起吃个饭……别问我他为什么要找你,我只听到他说什么感谢来着,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反正我奉命行事,你最近哪一天有空,就一起去吃个饭吧?

挂上电话的流川仍是一脸疑惑,泽北的老爸干嘛要约他吃饭?感谢?感谢个什么鬼啊!不过对方毕竟是长辈,流川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初次看见泽北的父亲让流川有些傻眼──满脸胡子,小马尾,牛仔裤,还戴鸭舌帽!跟自己那个经常穿西装打领带不茍言笑的父亲完全是不一样的典型,整张脸上尽是充满活力的笑容。

三人在一间简单的家庭式餐厅里用餐。泽北的父亲话很多,不停地谈论泽北的篮球成长史,泽北只能在一边徒劳地阻止父亲的滔滔不绝。流川多半搭不上话,只能静静地吃着自己眼前的食物,听着泽北哲治的“唠叨”。幸好泽北的成长史不算太无聊,让流川还不至于听到睡着的地步。

“对了,我一直很想亲口向你道谢呢,流川君。”半个小时后,泽北哲治好不容易才要切入正题:“如果那年夏天荣治没有在IH赛上遇见你的话,这小子恐怕要带着遗憾来美国了。”

“……”什么意思?

“从这孩子决定认真打篮球开始,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赚钱,老实说我们家并不富有,不过……这已经是为人父母的我能为他所做的最多事了。虽然我可以替他铺路,给他一个最适合他打球的环境,但我无法替他制造出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

“那个对手就是你,流川枫。”泽北哲治一脸笑意地看着流川。“荣治从小打篮球到现在,你是第一个与他实力相当的对手。

“遇到一个好的对手,是能够激发出一个选手的潜力的,所以荣治今天能在美国的球场上立足,有一部份是你的功劳。

“不只是荣治,在那场比赛上,我相信我也看见你的潜力了……

“哈哈,这么说或许有点小题大作,不过我想我是真的需要感谢你……谢谢你,流川君。”


荒谬。在赴约之前,流川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会以这样的感想结束这场午餐邀约,只是没想到,泽北父亲的话比他想像中的要来得沉重许多。

而自己,似乎一直都为自己家庭经济的优渥感到理所当然,也以为自己能够到美国打篮球,靠的全是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甚至还认为,既然樱木的实力可以达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步,那么他就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到美国来打篮球。

‘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可以跟你一样!’

是夜,流川躺在房间的床上,窗外有的只是清冷的月光。他半举着手,指上缠绕的是那条鞋带,白色的绳缠过拇指,穿过食指,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一圈一圈地绕紧,又一圈一圈地绕开。那些话仿佛画外音般不停地在耳边响,胸口突然感到一阵闷疼,鞋绳在左手上几乎绕成了一个死结,流川停下了所有动作,把紧密缠满鞋带的左手握成拳,闭眼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流川想起樱木,突然想要就这么直接到他所在的地方,想要告诉他,自己很想念他,很想很想很想。





一开始仙道彰以为在比赛中当樱木花道的对手是件很有趣的事,不过现在他只能更加确定,当樱木花道的队友比当他对手的滋味还要有趣好几倍。

‘原来这家伙平常是这个样子啊……’

仙道对樱木的事很有兴趣,这一点他并不否认,不管是在球场内或球场外,樱木的一举一动都让仙道感到趣意盎然。但如果你要问他是不是爱上樱木了,他一定会笑着回答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吧?”

再过不久仙道就要从大学毕业了,篮球队的队友们说好要替他办个毕业聚会,一伙人决定到樱木住的小套房里一起吃火锅。几个人分配工作,结果由樱木和仙道负责采购食物。

两人到市区的超级市场选购食材。仙道一进超市就直接往海鲜区跑,在展售活鱼的水族箱前,仙道那副目不转睛的模样让樱木哭笑不得。

“你有毛病啊?这么喜欢鱼,我看你上辈子八成是河豚。”
“为什么是河豚?”
“海底的刺猬啊!”
“哈哈,是吗?那也不错,河豚肉好吃呐……”
“好吃?你真的有毛病……”

仙道怪异的发言让樱木忍不住冒汗,只好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独自往蔬果区移动。

习惯独居生活的樱木对食物的采购还算上手,他很迅速地比价然后挑选了几种最经济的蔬菜肉类放入购物车,好不容易仙道终于看鱼看过瘾了,才过来帮樱木一起选购。

“买几颗蕃茄吧。”仙道这么建议着。
“吃火锅干嘛要蕃茄?”
“切片加在高汤里,可以去腥味。”
“这是哪门子吃法,听都没听过!”
“这是仙道家的吃法,就买几颗啦!”

两人争论了许久,结论是樱木坚持不肯买蕃茄,仙道也只能摸摸鼻子放弃。

‘什么蕃茄嘛……’

当两人已经采购完踏上归途,樱木却莫名其妙一直在想蕃茄的事。途中他们经过许多车站的广告看板,其中一幅广告正好照了一颗又大又红的蕃茄,鲜红色的果肉汁液渲染在纸上,看起来非常美味。

“我爱你。”
“什么?”

仙道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樱木吓了一大跳:“你、你说什么??”

“我爱你啊,”仙道指了指樱木面前的广告看板。“上面写I LOVE YOU,我爱你,不是吗?”

“……”樱木只觉得自己心脏差点没跳出来。

“哈哈,我没有在跟你告白啦!樱木君。”仙道笑着拍了拍樱木的肩膀,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混蛋……本天才自己看得懂,不用你解释!”樱木红着脸,很想朝仙道那张帅气的脸上揍一拳。

巨型的看板海报上是一颗在稿纸上摔成心型的红蕃茄,蕃茄的两边分别是I和U两个字。I LOVE YOU,那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樱木盯着看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仙道也不介意,就在一边陪着樱木看。

“蕃茄……”樱木突然低声说道。“…还是买一点蕃茄吧?”

“啊?”仙道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不是说不需要吗?”

“嗯……”樱木搔了搔脸,突然恼羞成怒道:“本天才突然想吃蕃茄,不行吗?”

看着樱木转身又往超市的方向去,仙道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跟了上去。





或许恋爱的事,就是这么难说。

有人告白超过五十次,有人被告白超过五十次,两种同样都以失败的结局收尾。当然,也是有那种可以对同一个对象专情好几年,最后抱得美人归的人

至于那位曾经被告白超过五十次的人──流川枫,现在正在电话线的某一端接受学姐的疲劳轰炸。

‘总之你一定要给我回来!’彩子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对流川大小声。

“@#$%&……”半夜两点被电话吵醒的流川,面对凶悍的学姐也只能勉强按住自己的起床气。

‘学校那边直接请假就好了!学姐一辈子就那么一次结婚,你好歹也赏个脸吧?更何况你这小子去了美国也没回来过,就破例一次有什么关系?’

“……”

‘不管怎样,前几天我已经把喜帖寄去,你应该不久后就会收到,到时候你敢不来,有你好看!’

“是……”流川似乎可以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纸扇拍打的声音。

婚礼定在四月,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流川提早向球队和系所提出事假申请,并允诺会赶在季赛前回来。

彩子要结婚了,对象是高中的学长宫城良田。这一点是流川怎么也想不到的,他记得在他来美国前,宫城仍处于单恋彩子的情况,而彩子也完全看不出有对宫城动心的迹象。如今只不过到美国来打了四年多篮球,原本熟悉的那些情状一下子全变了,这让流川有点不能适应,而且居然还被准新娘用越洋电话来威胁一定要出席婚礼……

想到这里,流川有点无奈地拆开刚刚收到的婚礼请帖,一阵淡淡的香气从卡片里飘散出来,流川漫不经心地读着邀请帖上的铅字,忽然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樱木花道。

有多久没看到这个名字了呢?

但最让他讶异的并不是樱木的名字出现在请帖上,而是樱木的名字竟是以伴郎的名义出现,伴娘则是赤木晴子。

流川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樱木西装笔挺和晴子手挽着手的模样,顿时内心五味杂陈。

──大白痴……该不会在跟那女人交往吧??

流川这才发现,自己长久以来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一直都知道樱木对那个叫晴子的女生很有好感,如今他们的名字被印在同一张婚礼喜帖上,虽然要结婚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但这样的处境仍然让流川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喜欢樱木,流川心里明白,自己是喜欢樱木的。他并不在乎那样的喜欢是哪一种,是友情?是爱情?到什么程度?是年少的一时冲动又或者是想和对方彼此牵手相伴的永远?无论如何爱一个人或事物对流川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只需要清楚确定自己爱的是什么,因为他的爱,代表的就是整颗心毫不保留的付出。

或许这样的动机有愧于彩子学姐,但流川在电话上口头应允的当时,心里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回日本去见见樱木。

他很想见他,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然而那场婚礼,流川却缺席了。

樱木早早就听说流川会回来,坐立不安了好几天。但在婚礼当天樱木双眼几乎寻遍了整个会场,就是没见到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

明明是重要的婚礼场合,身为伴郎并且西装笔挺的樱木花道却心不在焉,一下忘了做这个,一下又忘了做那个,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挤到人群里面也不晓得。会场台上穿着白纱礼服的彩子背对着人群准备丢新娘捧花,台下一群单身女孩正争着要抢。

一、二、三,彩子闭眼将捧花往后一扔,引起女孩们一片惊呼。但最后捧花的落点却在樱木花道身上,感觉有某个东西往自己撞来,樱木下意识伸手一接,新娘捧花就这么落在他手里。

樱木对这样突来的状况有点窘,他压根没想要抢新娘捧花……不晓得该拿手上的花怎么办,最后樱木只得红着脸,把花送给了晴子。

直到婚礼结束,把大部份的宾客全都送走了之后,樱木才真正确定,流川从头到尾根本就不在会场里。

见不到流川,樱木有点失望,只能先依彩子的吩咐先送晴子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樱木拉松了领带,脱下西装外套提在手上,表情像是心事重重似地微拧着眉;晴子手上捧着那束美丽的花,她微微抬头看向樱木的侧脸,那张脸,褪去了旧时的那份鲁莽与稚气,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成熟且精悍,让晴子倾心不已。但此刻,樱木的心思显然不在自己身上,晴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继续和樱木并肩走在夜色中。

“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陪我。”公车站牌下,晴子温柔地微笑。

“哪里……”樱木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不知道樱木君还记不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也送过你一朵花,今天的新娘捧花刚好也是向日葵呢!真巧……”

“嗯……”樱木有点心不在焉,满脑子只挂着流川今天缺席的事。

“…那个……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樱木君,所以今天我想跟你说。”晴子深吸了一口气,呐呐说道。

“唔,什么事?”

“其实……那个时候听到你跟我告白,我差一点就要答应你了。”

“啊?……”樱木愕然。

“我也很喜欢樱木君你的喔,只是我觉得……我不应该答应你。

“我想你应该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暗恋流川君的事……

“一开始我的确是很喜欢流川君没有错,那个时候我眼中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流川君的眼中只有篮球,我对他的暗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带你进了篮球队,看着你努力打篮球的样子,而我可以在旁边为你打气,樱木君也会在球场上回应我的加油,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好高兴……看见你在比赛中那么努力拚命的样子,我好感动,好庆幸自己能够认识你,可以和你这么亲近……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看见你会脸红心跳……就像我以前看见流川君一样。

“我喜欢樱木君…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能跟你交往。

“因为我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用对他而言最好的方式生活下去。

“就算是恋爱也一样,即使樱木君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幸福,但我觉得那样的幸福只有百分之八十……也许更低也说不定,所以我宁愿,让樱木君有机会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然后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幸福。

“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我看见的不是只有樱木君你一个人而已,或许你现在不明白,但是我想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的。别忘了,我可是湘北篮球队的经理,每天都亲眼看着你们一起打球呢!”


此时公车正好进站,车身缓缓停靠站牌,门唰地一声打了开。上车前,晴子转身给了樱木一个笑容,忽然拉住樱木的西装领带,垫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放开。

“樱木君可以拿到捧花,真是太好了。”

最后一句话,晴子向樱木挥手道别,只身上了车。

公车渐渐远去,樱木还愣在那个突来的吻里无法回神。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瞬间他的脸热起来。入夜的街道上人烟稀落,樱木独自想要摆脱那种恼人的尴尬与窘羞,最后他躁乱地扒了扒头发,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镇定地回家。

当他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的街灯下,一个阒黑的身影立在那里。于是他想起记忆中那仿佛流星一样的光点,就像此刻那对正与自己对望的灿亮双眼。





流川从不相信神佛的存在,他唯一相信的,就只有自己。

刚认识樱木时,流川对他的感想只有:一个乱七八糟的红毛家伙。

练习的时候胡闹,比赛的时候胡闹,就连平常的时候也很胡闹。不知不觉流川习惯了这样每天跟樱木吵嘴打架,但他很清楚,他们对待彼此的打闹都只是点到为止,没有一次是玩真的。流川亲眼见过樱木打架时那股足以把对方杀死的狠劲,也了解自己一旦认真起来也绝对是翻脸不认人的个性,所以他知道,无论是樱木或是自己,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真的想要伤害对方。

没有哪两个人的相遇是为了要互相伤害。

后来随着年龄的成长渐渐成熟,他们打架的机会少了,更多的是球场上的默契以及私底下偶有的交好。

流川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樱木的,他只知道,每当他静静凝视着樱木的时候,那种心动的感觉,不禁想要感谢命运,感谢上帝,感谢什么都好,他只想感谢,自己能够遇到樱木,能够和他共同存在,尽管对他来说感谢神祇是种愚昧的行为。

像现在一样,胸口仿佛是有什么要溢出来似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流川从不知道,自己对樱木的想念竟然是超乎自己想像的强烈。

樱木看见了。虽然夜色中微弱的灯光模糊他的视线,但樱木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或者说,根本也不需依靠双眼,只需要一种感觉,熟悉的预感,就可以辨认出那个人,流川枫。

毫无道理的,樱木再次感到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并且比刚才更炙、更烈。

“你脸红了……白痴。”
“你……关你屁事!迟到的人还敢这么嚣张?!”
“哼。”
“哼什么?”
“你过来。”
“啊?”
“叫你过来,大白痴。”
“凭什么?我偏不要!”
“不要?”
“不要,你想怎样?”
“那我过去。”
“啊啊──?”

只见流川的身影渐渐放大,樱木双脚像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最后流川来到樱木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像是过了一世纪这么久,他们就只是这样看着对方,没有人说话。

两人伫立在夜深无人的街角,忽然一辆轿车呼啸而过,车灯打亮在路上,余光流过樱木的侧脸,那张想念已久的脸庞,流川再也无法忍受向前跨了一步整个抱住樱木花道。

“你干什──”樱木一下子傻了,正想出声推阻流川,抬起的双臂却在下一秒被扑在颈上的吐息给震住。

“大白痴……”流川整张脸几乎埋进了樱木的颈间。“…我…很想你……”

仿若情人告白一般的话语,樱木感觉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想推开流川,却又明确地感到流川拥抱里热切的情感在翻涌,一抹微笑忍不住勾上樱木的唇角,他抬起手轻揉了下流川的发,双臂绕上流川的肩背回应了他的拥抱。

“……我也是。”





后来,流川才知道樱木跟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丢了,谁要那种破东西?”
当流川问起鞋带的下落时,樱木迟疑了一下,然后吐出这句话,结果流川很生气,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不是真的想这么回答的,但樱木也不想让流川知道自己是怎么对待那条鞋带的,因为只要说出来……恐怕会窘到连一百个地洞都不够钻吧?

婚礼那天晴子说的话还犹言在耳,那个时候,晴子那抹了然的微笑像是洞悉了一切,樱木看得有点心惊,仿佛有些连自己都没发现的事被别人赤裸裸的点了开来,然后等着看自己要如何把那些心事挖掘剥露出来。

“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啊?”有一回仙道当着樱木的面这么问道,把樱木弄得哑口无言。

“哪有?你听谁说的?”

“噢……没有吗?”仙道笑了。“我以为你有啊。”

但仙道笑的表情却像听到自己回答‘没错,我在谈恋爱’似的,让樱木有种全身被看透的不悦感。

就连洋平那伙人每次见到他都要问:“你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女生了?”

樱木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老是一副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样子?

──开玩笑,我可是天才!天才哪有轻易被人看透的道理?

所以樱木从不承认自己有恋爱的对象。

最近樱木开始嗜吃蕃茄,因为那则广告的缘故。那次火锅聚会,樱木发神经似地把买来的半打蕃茄通通加进高汤里,结果整锅汤酸味十足,让大家吃得很痛苦,也让仙道有了一次难忘的毕业聚餐。

后来蕃茄在樱木的生活里成了每日必需品,三不五时就啃上一颗,酸甜的汁液填满口腔,是那种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味道。

蕃茄究竟是蔬菜还是水果?樱木不知道,在他的认知里食物只要对味就好,管它是什么东西,如同他对球鞋的毫无概念。

然而恋爱。偶然一次樱木回忆起自己过去那五十一次的告白经验,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爱情一向那么莽撞。遇见一个女孩,感觉对了,然后蕴酿一阵子后便马上去告白,然后失败,然后再遇见另一个女孩,渐渐造就出五十这个惊人的数字。若不是上了高中遇到晴子,加入了篮球队,恐怕这个过程会一直无限循环下去。

每一次,樱木清楚自己每一次都是确定自己喜欢对方才会去告白的,并且对像永远是女人,他从没想过万一有哪天对象换成了男人他要怎么办,也不认为会有这个可能,因为男人在他的世界里,扮演的角色不是朋友,就是对手,没有例外。换句话说,他对自己和其他男人的关系,从来没有任何不确定感存在。

直到现在,他意识到了那个可能成为例外的人,于是恐慌,却又抑制不了自己对他的在意。一种没有理由也无以名状的情绪困扰着樱木,口腔里源源不绝的唾液让他生起想吃蕃茄的念头,他取了一颗色泽鲜艳的红蕃茄,但不小心失手让它摔到地上,果肉破裂,汁液横飞,在镶着方形磁砖的地板上,宛若一颗受伤流血的赤裸心脏。

这时,樱木想起流川生气的脸。





因为婚礼缺席的缘故,流川挨了彩子一顿骂。

流川下了那班误点的飞机率先赶到饭店时,婚礼早已散场,自然也不见樱木的踪影。好不容易流川在饭店里找到了彩子跟宫城,被彩子骂个狗血淋头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流川整个人都盼望能快点见到樱木,好不容易让彩子骂够了,流川询问樱木的下落,便匆忙地往最近的公车站去。

追了一段路,流川远远看见樱木的背影就在站牌一旁,看见他低着头,表情专注地听着眼前的赤木晴子说话,公车靠站,然后晴子掂了脚尖吻他的面颊,流川心一惊,差点没让手上的行李掉落一地。

即使之后樱木回应的拥抱再怎么让他感动到泫然欲泣,他仍然介意女孩在他脸上留下的那个吻。

所以当流川听见樱木说他把鞋带丢掉时,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是失望。

他想念樱木,但只见一面并不能完全满足他对樱木的期待。

那天不愉快的分手之后,流川再也没见过樱木。他过着很一般的日子,吃饭、睡觉、打篮球,另外也抽了点空去探望安西教练,直到假期届满,他终于熬不住,跑去樱木就读的大学想要临走前再见樱木一面。

流川找到大学里的体育馆,却看不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找人来问,才晓得樱木不巧发烧感冒,请假在家休息。但比起这个,更让流川诧异的,球场上其中几位球员的手腕上,都缠了一条白色鞋带。

“那个啊,是樱木学长开始做的。”樱木的学弟如是说。“每次练球上课时他都会这样绑一条鞋带在手上,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说。大家都觉得很新鲜,就学他这样做,结果就莫名其妙变成球队里的流行了,哈哈。”

“……”胸口像是涨满了什么,流川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找到了樱木住的出租公寓,流川站在门外,半举的右手踌躇着到底该不该按下门铃。他想起樱木发了烧所以请假,或许现在正沉沉地睡着,不想打扰到樱木休息,流川收回右手,迟疑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下自己在美国的联络方式,默默投进樱木的信箱里。

流川再一次离开,没给樱木留下任何支字片语,只剩下一个被期待却不一定会实现的未来,在前方等待。





没有属名。

樱木看着那张纸已经好几天了,但他搞不懂上面那一长串的数字是什么,始终也没能把那串数字往流川身上联想。

“可能是电话?”某天洋平来访,帮樱木解了谜。

“电话哪有这么长?”

“国际电话啊,你真的是白痴。”洋平故意学流川的口气。“这你都想不出来?”

“国际电话?”樱木瞪着那张据说是写了电话的纸片。“你是说……这是流川的电话?”

“不然你以为还有谁?”

“……”

樱木将那张纸保存得很好,这是流川亲笔留下。樱木过去没有看过流川的字迹,也从不晓得流川的字迹那样端正,但又想到几个阿拉伯数字能写到奇丑无比的话未免也太厉害,忍不住笑了几声。

深夜里,樱木凝视着纸片,着了迷似的。他迟迟提不起勇气打这通电话,流川给电话的用意,是希望和自己保持联络吗?樱木不敢妄加揣测,深怕那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流川离开日本的时候,并没有通知自己,一声不响的就这样走了。樱木因此有点埋怨流川,也讶异流川竟然会为了那条鞋带这么生气,所以才不愿意告诉自己回去美国的日期吗?那为什么又要留下电话这种东西……?

樱木猜不透流川的心思,同时也猜不透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其实在意流川,其他一律不清楚。

那条保存了四年的鞋带,等到了夏天,就是第五年了,高一那时初遇流川的樱木绝对想不到自己在七年后仍旧认识流川这个人,也想不到今日彼此的关系有那么微妙,既称不上对手,又算不上朋友。

──其实只是无法坦率的承认,自己喜欢流川吧?即使曾经那样讨厌过他。

樱木一直都记得,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那座巨大的喷射客机越过湘南海岸的天空,仿佛流星划过天际般让他不禁抬头仰望。飞机穿过深厚的云层消失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虽然知道它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但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放它这么消失,再也看不见。

拿起话筒,仿佛是个赌注,按下纸片上的数字,答答声响鼓动耳膜。樱木心跳得很快,杂乱的思绪困扰着他,或许自己过度紧张会把电话挂断,或许电话无人接听,或许收讯不良,或许接电话的人并不是……

‘HELLO?’
“呃……HE……嗯,可以说日语吗?”
‘……’
“喂,有人在听吗?”
‘……白痴。’
……


几乎可以想像,樱木握着话筒烧红一张脸的表情。流川笑了,整颗心变得柔软无比。

“…我等你……很久。”


但,会一直这么等下去。

无论在怎样的世界尽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