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爆琦

〈2〉

 

“你什么你?本天才叫你好几声了,你没听见么?”红发青年摸摸光光的下巴:“赶了那么久的路,不止是我要洗洗,狐狸也要啊,我刚才叫你再打些水来,你没听见么?”

“是,是。”顾连忙着点头,飞奔去拿水了。现在他心里可是一点也不怕了,今年的秋祓节太幸运了,能看到两个如此俊俏的客人。

一会儿,水便送上来了,顾连看那躺在床上的白衣少年,一动也不动。只由那红发青年慢慢地扶起来,依在床头上。然后那青年便塞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在他腰下垫着。难道他自己不能动么?一向好奇的顾连忍不住留意了一下,他发现那病中的少年似乎只能动动他的双手和头部,胸以下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么个出众的人儿竟然会是个瘫子呢?

“看什么看?”红发人发现了顾连的目光不由生气:“还不快出去。”
“是,是。”顾连急忙退了出去,心中好生后悔多看了那少年的脚几眼。
红发青年走过去把毛巾弄湿拧干,来到那少年身边:“狐狸……”

“不用了,你这几天也很累,”白衣少年:“何况你每天都帮我擦身子我身上也不是很脏,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不要多说!”红发青年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你,在你好起来之前,由我来照顾你!”听着他坚决的语音,床上的人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缓缓地,上衣被解开,红发青年的手轻轻除下病人的外衣,褪到他的腰间。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拭着他的颈项、肩头,他的手极为缓慢地移动,极其温柔地、轻轻地从一处到另一处蹭着。慢慢地转到病人的前胸,清洗完后,就把他的腰微微向前抬举,让他的身子落在自己左手中,拂开他搭在背上的黑发,而右手就移到后面擦着他的背……上面的工作终于完成了。

他在水中清洗了毛巾,转身又来到床前,撩起了少年的下衣,手探了进去,轻轻地游走在病人的腰间,继而慢慢向下……直至大腿、两膝、小腿,最后到双足。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就如给自己拭身子一般轻松,无丝毫阻塞,想是已干过无数次了。白衣少年微皱着眉,他没有感到痛,只是他眼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看着那红发的青年,端详他认真的脸,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了……”

“你别说话!”红发青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给你按按脚吧,大夫说过要时常按着的。昨天为了赶路都忘了。”不等床上的人再开口,他的双手便已按在白衣少年的腿上,那双腿,非常瘦弱,非常难看,与少年的美丽的脸一点也不配。它上面的皮肤没有弹性,干干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年为何竟有着一双与他本人不相比例的脚?

红发的青年不再说话只是按着,按着,突然眼一红,大滴大滴的泪珠就掉了下来:“狐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忽地伏在少年的身上,埋头哭泣了起来。

这双脚的主人在一年前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可是现在他就是想自己坐起来也不行,要有人扶,还要在他腰间塞着厚厚的枕头。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遭受到如此的不幸?为什么让他这样不幸的人竟会是自己呢?

“白痴!”白衣少年受不了地横了他一眼,不过那眼中却有着习惯的淡淡的笑,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他缓缓伸手轻轻抚着红发青年的头发,像是在环着他柔声安慰般:“我什么时候怪过你来着?”

哭泣的人抬眼看着对着自己微笑的人儿,是啊。狐狸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怪罪的话。可是这也是让他最不快的原因。如果狐狸不再理会自己了,或是他狠狠地骂自己一顿、打自己一顿,甚至他要杀了自己,那还好一点。可是他为何却什么也不说,好像全没放在心上一般。是自己害他成为这个样子的啊,是自己让他成为一个废人的啊。他在一年前可是在江湖上人所敬仰的月华剑啊,那精妙的剑术以及出神入化的轻功让多少人羡慕不已,可现在呢?现在他只是个会动动双手的人。他还没有二十吧,他还那样年轻,不懂,为何在他脸上仍能找到笑容。他会对自己笑?这种在他健康时极少对自己展露的笑容为何现在那么真实又自然地,可以随时出现在自己眼前,即使只是对自己一个人。

看到他脸上恬静的笑容,红发青年心中更是难过。如果此时有一个地洞自己就要马上钻进去。他突然看见那个自己才拭好的身躯上已有自己掉的泪,急忙起身把那上面的泪水擦干净,忙忙地掩好病人的衣襟。是啊,狐狸的身子还是那样,除了那双脚,正如两年前初次遇到他时一样,自己也就是这样伏在了他的身上……

两年前,杭州,初夏

江面的景色一如诗中所描绘的秀丽,在那儿的东西仿佛都如精心打造过的一般:小巧、玲珑。不大高的房屋交错安置在城中,清清的河水由护城池道引入城内,缓缓躺过每户人家门前的石板下。每一个江南的百姓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平静微热的天气,平和地过着每一个日子,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安于平静。

“这就是杭州?”一个红发少年叫着,语音中透着失望:“我还以为这里的风景有多好?也不过如此,你们看那些房屋,还有那样桥。全像是故意做出来的一般,小里小气的,不好看!”

“花道,”他身边的一个黑发男子温和地笑笑:“你先前不是吵着要来江南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这样说了?”他知道花道一向不喜欢这样人工痕迹过重的风光,比起小桥流水的细致出尘他更爱巍峨群山的气势磅礴,不过怎么说这里秀丽的景色自己是很喜欢就是了。

“洋平,反正我不要待在这儿。”叫花道的少年说道:“我要到杭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洋平叹了一口气,发现四下有不少人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一伙人。准确地说是身边的花道。的确,单就是他一头异与中原人的红发就足够让他们吃惊的了,更何况他的脸?那张俊俏飞扬的脸映在那些人眼中是那样的美好,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在眼底流露出惊奇,没见过么?想看么?洋平也觉得再停留下去四周的百姓会不会围上来细细地观看花道,所以他想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我说樱木大少爷,我们本来就不是来玩的,”洋平:“在中原的事已经办完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咱们来中原不就是为了好好玩玩的吗?”叫花道的少年:“难得出来一次我才不管,洋平,你想管住天才樱木花道么?”

洋平垂下头,心中有些焦急。虽然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樱木当自己是朋友,如同他小时候一样,可是他的身分若被泄露是很危险的。他有些后悔遵上命让樱木忘掉一件事情,虽说是为了他好。可是这样也另有了麻烦,对樱木的安全就不保险了,如果他有个什么闪失,自己这一帮人该当如何是好?

“洋平,你不要再犹豫啦,当心长白头发。”樱木转头对洋平身边的另外三人笑道:“不如我们大伙去太白楼喝酒吧,我听说杭州城里喝酒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儿了。”说着他便大步向前冲去。能有机会反对么?洋平等四人只好苦笑着跟着他。

樱木走上太白楼,要了一百零八道楼中最佳的菜肴。这些菜他在家时虽早已尝过,可是却一直没机会吃上道地的杭州菜,所以现在不试试,那来杭州干什么?

洋平、高宫等四人坐在他身旁的位子上,半边身子稍侧,虽然现在的樱木当他们是朋友,可是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吃啊,吃啊!”樱木招呼着,伸手七上八下地夹着菜,一会儿他的嘴里便塞满了食物,几乎连啧啧赞赏之声也听不到了。

“要这么多菜吃得了吗?”洋平小声嘀咕,不过还是开口:“花道,好了吧,这些菜也不是很好啊,你也吃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该起启程了吧?”

“洋平,你别在这里念叨了,杭州这地方虽然小里小气的,但他这里的菜好好吃,我还没吃够呢。”
“花道,你在……家里吃得还少么?何况我们出来这么久了……”

“嘘,”樱木忽然止住他的话,侧耳倾听邻桌的客人说话。

“流川家的大小姐比武招亲今天又开擂了,快去看看今天有没有人敢来打擂?”

看着这两人匆匆离去,樱木的兴致马上高涨:“有趣!我也要去看看。”他见那两人走得急,不及细想纵身从窗跃下,洋平急忙扔了一锭金子在桌上,四个人也只得从樱木的路线跳下,怎么会跟这么一个主人的?

“花道……”
“我一定要去看看,是什么女人那么厉害,竟然没人敢应战?”樱木兴奋地说着:“总算有热闹可以瞧了。”

洋平一下苦了脸,这又要耽搁多久?一转念之间却见樱木追上那几个百姓,三言两语,勾肩搭背如同老友般走远了,事已如此,洋平也只有跟上去了。

一会儿,樱木就来到流川家在南城摆下的那个巨大的擂台下。一路上,樱木已从那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中得知这流川一族是杭州城中的望族。在杭州城里扎根已近两百年,是江南首富。旗下生意满布大江南北,可说是家财万贯。而这招亲的小姐更是江南闻名的美人儿,有幸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位艳绝人环的女子。不仅如此,这位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也是出名的才女。美貌、多金,才德并重,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就在眼前,整个江南的武林人士怎能不心动?能做流川世家的女婿,就如皇上的驸马一般。樱木听到这儿,心中更是好奇那女人的武艺了,她是怎样一个女子?有着如此好的条件竟然没人敢上台比试?

不过城中的百姓都不解为何流川小姐要比武招亲,她的身分、地位、人才不愁嫁不出去啊,为什么他父亲竟然当众允诺无论是谁,凡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未婚男儿均有资格来比试。如果那女婿是个丑八怪或是个纨胯子弟,那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搞不懂!流川小姐的父亲还为了让其他地方的少年俊杰们知道早早地就在全国放风出去,并且把打擂期限定为十日,目的也就是吸引更多的人来试试。可是自摆擂第三日起,就没有人再上台来。原因很简单,那些挑战的人全被打得面青嘴黑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几乎全是武林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一连六日那巨大的擂台就闲在那儿,难道在后起一辈中竟然没有人能胜过一个女人?所以现在全城的百姓在这最后一天当然不会错过好看好戏,谁让流川世家的人这样厉害,到时嫁不出去,看这位大小姐的面子往哪儿放?

樱木听得心痒难耐,那个女人有如此高深的武学吗?一定要去会会,来到擂台边,这四周早挤满了人。幸好那几个刚结识的朋友中也有朋友在前面占了座位,所以樱木等一干人才顺利地来到了最里面的位子上。洋平笑看着那些和樱木说说笑笑的几个陌生人,花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魅力有多大,才一会儿就让这些人那么地喜欢他了。

樱木可没注意这么多,他只关心守擂的人。抬头一眼望去,偌大的一个擂台上只立着一个白衣人,他的头一垂一垂的,像是要睡过去一般。看不到他的脸,樱木不由脱口说道:“怎么你们中原的女子喜欢穿男装?”他想守擂的应该就是那个小姐了吧,她比武招亲当然这比武之人就是她了。

此话一出,樱木身边的那几个百姓脸都绿了,“小声点。”他们纷纷对樱木说着,可是已经晚了,台上的白衣人抬起了他的脸,冷然地看向了这一边。接到他利刀一般地目光,那几个人都暗叫倒楣:惨了,这小公子脾气上来,大伙可有得受的。

“你们在怕什么?”樱木不解,不解他们为何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不过他也看清了那守擂的白衣人是个少年,长得嘛,还马马虎虎的。不过在他脑子里这种马马虎虎的模样似乎还是第一次让自己觉得有些碍眼,活了十九年了,头一回樱木对只见一面的人有如此深的印象,所以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旁的洋平眼见那少年双目中像是要冒出火来,心下暗自揣度着,正要提醒樱木却听见樱木又开口了:“原来不是个小姑娘,是个小子啊。”

“不要说……”樱木身边的人忙忙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樱木努力地挣开他们的好意:“干嘛?”他有点不服气。那个小子会吃人么?

“你,”台上的少年直直地看着樱木:“给我上来。”
樱木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说我?”
台上的人点点头,不在说话只是傲然地看着他,樱木有些看不惯他那高傲的眼神,也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樱木兄,你还是快走吧,他是流川家的小公子流川枫啊。你不知道么,这擂台就是他代他姐姐守的,要知道流川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自己动手与男子过招?这小公子的武艺很是高强,虽然他家是做生意的,可是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得这一身本领,出道一年罕逢敌手,他出手也是蛮狠的,你快走吧,何必去送死呢?”那几个百姓也想不到流川枫会自己先挑衅樱木,看来他是存心要让樱木吃苦头的了。

“送死?你是说本天才打不过他?”樱木一下起身就要上擂台,他最受不了激。
“花道,老夫人还在等你呢。”洋平急忙拉住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流川枫这个人的一切资料。十六岁出道的他是中原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也是成名最快的后起之秀,短短一年就名震江南。他的师承至今仍是个迷,因为他家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会武的。流川枫唯一输过的也就是与仙道彰的那场比武了。但是没有人会责备他,因为仙道足足大他十岁,而且他是陵南老人田冈茂一最得意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承袭田冈茂一全部内力的陵南公子仙道彰自他师父退隐玉山后便与各大掌门齐名,败在这样的人手中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何况那一战流川也削断过仙道手中的长剑。他与仙道苦战三日最后因耗尽内力而认输,那时正值初月上弦,濛濛的月光就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与月亮相互辉映着,月华剑美名便由此而来。早就知道他是个出名的剑士,却想不到他真如传闻中那样俊逸出尘,咦?怎么发起呆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樱木上台。如果他是半月前的樱木,那么自己就没那么担心了,可现在的他性情单纯,行事冲动,再加上刀剑无眼,若有个什么闪失那就不好了。

“洋平,你?!”樱木愣了一下,他的火就这样暂时被压着。只是与台上同样怒火中天的流川互相恨着。

流川冷冰冰地看着樱木,等了一阵也不见他动,哼了一声后便把目光转开了:“胆小鬼!”

“你说本天才是什么?”樱木听得他这一句话中浓浓的轻蔑意味,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推开洋平,‘嗖’一声跳上台。四下的百姓见终于有人上台不由欢喝起来,没有人不想看好戏的,难得来一个人,他们如何不闹?洋平捂着脸,心中暗叫糟糕,此时的樱木哪里是流川的对手?

“完了,完了。”那几个百姓也担忧地说道:“这流川小公子一向脾气就大,平时就是有人多看他几眼他也不高兴,樱木兄怎么说他是个小姑娘呢?他最恨别人拿他的长相开玩笑的。这下他出手肯定不会留情的。”

“现在怎么办?”洋平身后的三人抢上一步:“我们要不要上台?”
“等等,你们还不清楚他的个性吗?”洋平:“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怎肯丢这个脸。”
“可是……”
“等一会儿,如果樱木有危险,马上出手射杀流川枫。”洋平沉声在高宫他们耳边说道。
“是。”

此时台上流川伸手拂开挡在眼前长长的浏海,把它们撇在耳后:“很好,你还算有种。”
“谁怕你?”樱木已经被这个小子的话气得不行了,明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自己可是比他大的了。(他忘了自己也就只有十几岁)活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敢这样让自己气过,樱木脚刚一站定,一跃身就到流川面前,狠狠地一掌便击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