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火》

Ashely

 

 

“呜──”警笛长鸣,大红消防车风驰电掣奔至火场。
火势不大,在高压水龙的喷灌下很快萎缩下来。消防队员在冒烟的楼道里用喷射器消灭余火,走到走廊尽头一扇小门,随手推开──
“轰──”爆炸的气浪把开门的队员狠狠甩到对面墙壁上摔落下来,夺门而出的火团翻卷着迎面扑来,无可闪避,只能发出绝望的嚎叫“啊──”
一个人影箭一般和身扑上,遮护住瘫在墙角的人,连打几个滚远离火龙,将对方牢牢压在身下,自己身上早粘着了一大片火焰。

“哗──”高压水龙再次发射,就近的几个队员急忙冲过来替地上的人灭火,“队长!水泽,没事吧?”
“咳咳,我没事。啊,队长……”惊魂未定的见习队员刚翻过身,已经被拎着衣领吊了起来,“白痴!你想死吗?你进消防队第一课学的是什么?!”
“是……回火。”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水泽的舌头早吓得打了结。眼前队长的眼睛比回火还可怕,平时冷冽如极地玄冰,现在像有两团烈焰激射而出,再答不上来就要被烧成焦炭了,“我不该随便开门,还有正对门口。”
“白痴。”松开手把人往地上一摔,随即站起身。

“队长,你受伤了吧?”
不理一众队员的关注,蹬蹬蹬一径冲下楼,险地撞上楼梯口拿着话筒的人,“流川队长!我是神奈川晚间新闻的记者。方才的救火过程我们都拍下来了,您真了不起。我们还想请您帮个忙。大后天是湘南发电厂大火七周年,我们制作了一辑发电厂今昔的新闻特写,想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火灾的情形,还有在救火中殉职的……哎,流川队长!”
后面的摄影师赶忙扶住差点被撞翻的录影机,无奈地看着匆匆远去的沈默的背影,“这也太冷淡了吧?”
“那,先采访其他人吧。”可惜了,本来指望靠明星消防队长来赚取收视率的。

“是发电厂大火啊,那时我才上国中呢。”水泽接过同伴递来的毛巾擦着脸,“我还记得从我们宿舍里都看得到火光,半边天都照亮了。木暮前辈,你参加过那次救火吧?”
“可不是,以后几年都没碰上过那么大的火灾了。那次也像今天,本来以为已经扑灭了的,就是因为回火……唉!”


处理完火场的善后事宜,流川回到家已经天黑了。踢掉鞋子,顺手打开电视,走进厨房煮泡面。电视新闻里的主持人正侃侃而谈:“由于太阳风的影响,今天全球的无线通信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与七年前同期的状况相似,而且更加严重,因为现今电脑网络已全面实行无线通讯,从而也遭到了相当严重的干扰。这种状态估计还会持续两到三天。据天文学家认为,相隔仅七年的两次太阳风的剧烈爆发,证明太阳活动已进入一个十分频繁的时期……”

“啪!”扔下手里的厨具,冲进客厅关了电视。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粗重的呼吸,觉不出是自己的,却似太阳风一般遥远。
慢慢走回厨房,盯着沸腾的锅,却不知要做什么。白天受的灼伤,针刺般疼痛起来,犹如席卷全身的烈火,七年前的回火……
已经七年了吗?

锅里的面条扑了出来。甩甩头不再多想,盛了面走进客厅,再打开电视,正是上午NBA总决赛的实况录像。看完了比赛,打开电脑,浏览一下几个体育论坛,有个聊天室正在讨论湖人队近年的变迁。进去看了一阵,偶尔也插上一两句。
夜深了,聊天的人逐渐散去,正要退出,忽然进来了一个新人,进门就开始长篇大论唾沫横飞,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他。
有点好笑。看到对方的网名是“天才”,心上登时着了一鞭,才想忘却的疼痛,又一次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看他的口气像在谈论刚看过的最新赛事,说的却是七年前湖人对七十六人队的那一回。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硬是躲不开吗?七年,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名字,都在提醒这个数字。
那一届的总决赛并不特别精彩,却比前前后后任何一届记得清。那是最后一次跟那家伙一起看球,只看了第一场……
看这个“天才”的发言,显然是湖人队和科比的球迷,从开拓者、国王到马刺,一场场评说下来,创纪录的十一场连胜,然后是横扫七十六人……
等一下,这个白痴什么记性,“哪有横扫,第一场就没拿下来,科比整场像在梦游。”
“没有的事!本天才断言湖人4:0狂胜费城。不信你每个位置比比看……”
什么跟什么,比赛胜负都不记得就出来现。连“白痴”都懒得回了,“啪”地关了电脑。

第二天是流川值夜。竟然无法入睡,枕着双手,瞪着黑黝的天花板,想起网上那个自称天才的家伙,这会儿该知道自己有多白痴了吧?闭上眼睛,萤幕上闪现过的字迹却一字一句地活蹦乱跳起来,“本天才断言湖人4:0狂胜费城……”
印上曾在耳边聒噪不已不胜其烦,却久已沈寂了七年的声音,“狐狸你少得意,下次演习本天才一准盖过你,下一任消防队长是我的!”
……
“死狐狸,别睡了,敢不敢跟本天才单挑?”
白痴,谁怕你。
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训练服,在夏夜的清风里完全清醒时,人已经站在训练场的塔楼下。按下开关,螺旋梯的每一个转角亮起一盏雪色的小灯。拾起一捆橡皮管挎在肩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再挎上一捆。抬头仰望灯光莹莹,盘旋而上像一座通天塔。

深吸一口气,全速跑上楼梯,咚咚的脚步声叩响着夜色。一个人的脚步声。
……
“狐狸,不行了吧。趁早认输吧!”
少废话。超过我再说。
火热的身体,呼吸,心跳,沸腾的汗水,挤在一米宽的楼梯上你争我夺的,是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是。
那时以为,永远都是。
……
离楼顶还差一圈,已经喘不上气。迈上最后一层,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双份的装备有如磐石长在肩上,几乎卸不下来。
……
“你少得意,刚才拐弯时是本天才让着你,怕把你挤得翻出去摔成狐狸饼了。再来一次,两倍负重,你敢不敢?”
两倍就两倍。
“铃!紧急警报!湘南发电厂着火,立即集合!”
“哈,来真的了,且看本天才大显神威,狐狸你就替我扛水龙吧。回来再比,下次非赢你不可!”
……
白痴。骗人……
流川枕着散落一地的水管,仰看满天星斗。天阶如水,冷冷星辉似夜风吹起银河的微波。眼前腾起一道水晶帘幕,折光闪烁。
你,看见了吗?

隔天回到家,太阳风仍是电视新闻的热门话题。天文台台长正在接受采访,从太阳活动周期侃到宇宙线性理论,什么十一维空间多元次时间的。流川百无聊赖地关了电视。
坐在电脑前,迟疑了一下,刚一开机,就跳出一个窗口:“喂,本天才找你一晚上了!”
全身忽地一软,才知道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个声音。
“你这家伙说的还真准,你怎么知道的?”
“白痴!”
“喂,你怎么跟那只狐狸一个毛病,你当你是谁啊?”
狐狸?流川一阵头晕:“谁是狐狸?”
“啊,那个,狐狸嘛,就是,是我的……也不是啦,总之是一只死狐狸就是了。”
“你是谁?”
“哈,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就是天才消防队员、神奈川消防队的下任队长……”
“就凭你?”
“不是我是谁,难道是那只无组织无纪律的狐狸?告诉你,本天才这个下任队长是早就内定了的,只等过两年大猩猩退了休……”
这是什么人的残酷玩笑?“你到底是谁?”
“本天才就是……我凭什么告诉你呀,你又是谁?”
不想陪他兜圈子,“流川枫。”
对方登时哑了。

这就逃了吗?该死的!流川撑着额头,一手死死握住鼠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是真的,是那个干扰通讯的什么太阳风,能连起幽冥人世,过去未来……白痴真的会传染啊,即使已经隔了七年,你何曾离开过我?你要是知道,该咧着大嘴笑成什么样呢……
正想关了电脑,萤幕底下又跳出来一行字:“你胡说!我刚去看过,狐狸早就睡死了。你是冒名顶替!”
这个大白痴!流川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就让我也做一回白痴吧,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
“花道……”
“露馅了不是,看你这么叫我就知道不是狐狸,你小子是洋平吧?”
先说正经的,“你那里今天几号?”
“六月七号。什么叫我这里……”
“零一年?”
“废话!”
“白痴,你听我说,”萤幕上的字迹突然开始变形,摇摇晃晃像要散开来,流川拼了命地敲击键盘,“明天发电厂三楼储藏室有回火别开门……”萤幕上的图形文字完全扭成了麻花,“花道,我……”
像有一团星云在电脑里炸开,白光过后,萤幕上只剩一片黑暗。

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说出来又怎样呢?已经太晚了,晚了七年。花道,连这个名字都没叫过……
这一次,还是没有拉住他。仿佛重历了七年前的那一刻,隔着一道走廊,眼睁睁看着赤焰火龙腾空而起,整个世界在血红光焰中熊熊燃烧。向着走廊尽头狂奔,直至在赤木队长的铁臂下挣扎到昏厥,那把火,已然烧进喉咙,烧穿胸肺。不知道为什么还会醒来,记不得这七年的每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方才的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梦?
流川盲目地敲着电脑,盯着空无一物的萤幕。白痴,你给我回来!

扔下键盘冲出门外。没有火,没有光,没有人声,只有一天一地的冷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资讯,早已随着退走的太阳风,远远飘向了宇宙的彼端。仰头向天,雨打进眼里,咸咸涩涩的,淌下面颊。
大白痴,回来啊……

“铃!”震耳的警铃在晚间响起,“野北区地下管道工程发生塌方,可能引起爆炸。”
坐在疾驰的消防车上,一个老队员嘟囔着:“又是这个日子,又是这个钟点……”
木暮看一眼对面的流川。流川沈默地看着街边,走马灯似的霓虹在他眼底激烈地旋舞。木暮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来到现场,遍地横溢着地下冒出的泥浆。工程负责人急忙迎上前,“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你们最好守在安全线外,等爆炸完全再……”
流川打断他,“工人都出来了吗?”
负责人低了头,“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可能是封在坑洞里了,死活不知。”回头看向场地中心掀起的井盖,“那是唯一的出口,可是巷道太长了……”
“我下去。”流川抓起钉镐插进腰间。
“来不及了!” 木暮想拦住他,“照泥浆倒灌的速度看,很可能用不了两分钟……队长……”急得跺脚,“流川枫!”

流川在漆黑的巷道里打起手电,淌着过膝的泥水,顺着耳机里指点的方向摸到一扇封死的铁门前,门背后隐隐传来呼救的哭声。
抡起钉镐一通猛砸,砸烂了门闩再用镐臂撬。门轧轧地打开,泥浆洪水般倾泻而出。晃了两下才立定了脚,冲进坑洞,搀起角落里满身泥水瑟瑟发抖的人。洞里用不着手电照亮,几处电线的断头正不停爆出白炽火花四下飞溅。灭火器已是杯水车薪,大爆炸迫在眉睫。半扶半背地拖着半昏迷的工人一路奔跑,身后听得到巷道另一端的爆炸声。
终于到了井口下,把救出的人全力托举过头,让地面人把他拉了上去。自己要向上攀时,却抬不起脚,才发现靴底牢牢嵌入了一条地缝。待要挣脱,适才的行动耗尽了体力,此时已然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摘下耳机不再理睬井口外焦急的呼喊,望着如扬鬃野马般狂舞奔腾而来的烈焰,流川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就这样吧,相隔七年的同一个时刻……

已扑至眉睫的火光被突然闪现的人影挡住,整个人被揽入一双铁铸的臂膀。“嗤啦”一声靴子撕裂成两半,仿佛一飞冲天,下一秒钟已经呼吸到清凉的夜风,在坚实的怀抱里翻滚着离开井口。
“轰!”瑰丽的火团从井中升腾而起,如同艳红的喷泉直上夜空。

流川在闪烁迷离的火光中屏息注视着面前的人。伸手触摸他的头盔,却不敢掀起。时间的河在这一刻凝成冰晶,原本绝无可能的梦境,一旦信以为真就再也不愿醒。

“队长!副队长!”队员们喊叫着围上来,“怎么样,没事吧?”
流川才想答话,身边的人先开了口,“那是当然,天才队长亲自出马,这只野狐狸怎么会有事?”摘下头盔随手一扔,一头红发像跃动的火焰,“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是,队长!”队员们散了开去。

“回魂啦,狐狸。”樱木伸手在流川面前晃了两下,“后悔了吧,有本天才在,你就只好当个副队长喽!”
“你,怎么会……”流川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不会?”樱木轻轻撩开流川眼前晃动的几绺额发,拭去他额角的一抹炭黑。看着红红艳艳的焰影跳荡着吻上莹洁的脸庞,仿佛看尽了匆匆闪回的七年时光,一生一世的云飞雪舞,阴晴圆缺。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是回火。我明白。我没开那扇门。”
流川觉得樱木的眼光像火,像井口仅剩了贴地的火苗,仍是暖洋洋地摇曳着,烤得人眼眶酸酸热热的,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万千的言语堵在喉头,窒塞了呼吸。从哽咽的唇齿间挤出来的,依然只有低低的两个字:“白痴……”你真的明白吗?
紧咬着唇,把头盔往樱木怀里一摔,掉头就走。
樱木赶紧追上去:“喂,狐狸,你在网上叫我什么来着?再叫一次嘛,我都等了七年了!”
“白痴!”
“不是这个啦!看在本天才救你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叫个好听点的……”
一拐子甩过去,“大白痴,去死吧!”
“唉哟!死狐狸你忘恩负义……”

“得,又开始了!”看热闹的队员摇着头四散走开,见水泽看傻了眼,拍拍他的肩膀,“开眼了吧,消防队名产,队长大战。快溜吧,小心回头队长打输了拿你出气。”
“啊,队长打架会输?!”
“你不信,等着挨头槌吧,我们可要撤了!”
水泽将信将疑地跟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这一看吓得没跳起来,“咦,怎么他们打架都用咬的吗?”

 

——END——